见燕台(81)
“将军府如此凄清空荡,只家主独居,燕氏那些长辈们没闹过吗。”
“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过让他们在京城久留。”
“偌大世族无人居其所,可谓断子绝孙之相。”
燕羽衣瞳孔微缩,也仅仅只是紧张了一瞬,很快便放松开来,平静道:“断子绝孙有什么不好吗。”
第56章
其实他不该顺着萧骋的话头继续。
他和萧骋之间的差距,哪里是两国敌对的问题。
背对着萧骋沉默了会,继续说:“我说过,可取代燕氏的人很多,这是我家的事情。”
萧骋:“你想说本王管不着?”
以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呢,燕羽衣想,他也没想过失去兄长的庇护,彻底站在人前承担他难以支撑的责任。
就算是将军府的知情者,有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个燕羽衣露面,为避免露馅,作为长兄的羽衣便承担起大部分涉及朝政的要务。
原本他们都是同一起点的人,文试武功并肩相当。但逐渐的,将军府繁重的公务令兄长疏于练习,燕氏正式确定二公子成为少主,是在被长子东野丘打败的那夜。
少部分知晓二公子存在的人,便称他少主,死去的博叔便是知情者之一。
了解密辛的族亲们,面对两兄弟,大多时候也糊里糊涂的,反正共用姓名,刻意区分有何意义,只要家主足够听话,是谁并不重要。
燕羽衣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蜷起手指,转而对萧骋道:“下月举行家主继任仪典,殿下要来看看吗。”
萧骋莞尔,收紧放在燕羽衣腰际的手,说:“燕将军送请帖,本王定准时到场。”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心脏中的蛊始终是隐患,景飏王会用性命威胁他做什么呢。
而对方离自己越近,凭借萧骋敏锐的直觉,难免有破绽泄露。
燕羽衣并不惧被戳穿,但洲楚需要将军府的支持,如果自己被燕氏抛弃,困于所谓的诅咒,按照燕留的说法,他们必定要求新帝册封摄政王,澹台皇族的未来将更寸步难行。
如果想要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短暂的提升并不能起太大的作用,只有将所有可能湮灭于萌芽,才能被整个燕氏依赖。
这是燕羽衣从萧骋身上获得的活学活用。
忽然。
“主子,燕留大人求见。”严钦的声音从院内遥遥传来。
“……”燕羽衣闻言披衣而起,瞥见萧骋投来询问的目光,似乎在说,燕留是谁。
男人并没急着开口,甚至帮燕羽衣整理散乱的衣襟,直至看上去像是正儿八经处理公务的模样,才松手放走他。
燕羽衣趿拉着鞋,缓步走到廊下,被太阳晃得眯起眼,抱臂懒散道:“不在校场裁判,寻到我这里做什么。”
燕留自然有要事,从宽大袖兜中取出一叠纸条,交给严钦道:“这是各地调查明珰起火的密报。”
燕羽衣挑眉,表情似笑非笑道:“燕留,违逆家主私自行事是什么罪。”
“你竟然将选拔少主的重要时间,花大量人力浪费在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中,将军府花时间养密探,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人的私欲。”
燕留并未被简单几句斥责唬住,反倒理所应当道:“家主年少,我有约束规劝之责,如何算私欲?况且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该给族亲们一个完整的交待吗。”
交待?
燕羽衣轻轻笑出声,故意唔了声,低头露出光洁的脖颈,装作认真思考。
半晌,也学燕留的语气,提议道:“既然要彻查,那么先从后山查起如何。”
“西凉攻破明珰城,与叛徒里应外合。将军府的防备众所周知,从前门突破极其困难,唯有后山宗祠祖坟那段人迹罕至,是个适宜潜入的好地方。”
日光逐渐偏移,空气中已有含带潮湿的闷热弥漫,燕羽衣边说,边观察燕留的表情,就算对此人知之甚浅,但燕氏的命门是什么,他清楚得很。
将鬓间软发别至耳后,指腹与耳坠冰凉温润的触感相接,燕羽衣冷道。
“休说燕氏的家主如今是我,就算没有燕氏,我也仍旧是在朝廷挂了官职的将领。”
“京城的府邸乃陛下御赐,谁都没有彻底据为己有的权利。换句话说,若今日我去陛下面前卸去差事归隐田园,这座将军府也会被朝廷收回,重新委派给任何入京任职的官员。”
“彻查明珰起火,须得经过朝廷判定,下发明文通告,再由吏部与刑部协助。此事与西凉关系甚深,调查有碍两朝平衡,值此陛下初登基之际……燕留,你有几个胆子触整个西洲的霉头?”
燕留与燕羽衣面对而立,面色铁青:“此事乃燕氏一族彻查逆贼,与朝廷有何干系,难道清理燕氏内部余孽也要经朝廷允准吗!”
“是不必。”燕羽衣颇为赞同道,“但我拒绝。”
燕留斥道:“燕羽衣!注意你的言行!这是族中耆老的决定,燕氏并非你一个人的燕氏!”
整日将“燕氏”挂在嘴边,姓燕是能得到常人得不到的好处吗?
真晦气。
心中意念微动,燕羽衣突然调转脚步走了回去,没过多久,再度折回后,手指捏着细长烟管,面颊并无多余表情,任由烟丝幽幽燃烧。
“在这我住得不舒服,想重新整修湖心亭内外,毕竟将军府是国库所有,私产过多易被言官弹劾。趁此机会,我有意将祖坟迁出明珰城,送回祖宅重新安葬。”
燕留被激怒,冲上前夺走燕羽衣的烟管,焦灰飞扬,呛喉的烟熏味刺激入鼻,在铜制烟壶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
啪!
燕羽衣抓住燕留的手腕,同时向外一扭,反身卸力,径直将老人的半条胳膊给卸了下来。
原本他没有想动祖坟的念头。
“忤逆!燕羽衣你竟敢忤逆,啊!!”燕留脸色惨白,顿时惨叫一声。
燕羽衣又动手卸掉他另外那条,并撕半块衣角,将燕留的声音捂回腹中,口腔填得严严实实。
萧骋还在内室,若给燕留说话的机会,恐怕会吐露些什么。
燕羽衣声音压得极低,俯在燕留耳旁,就像雨夜他抱着兄长的灵位,燕留威胁他那般,故意用温柔和缓的态度:“老东西,事已至此,我就实话实说吧。”
“母亲自杀,兄长殉职,燕家还能拿出来什么东西控制我。”
“兄长朝堂沉浮,自然有他的一套行事规矩,战败东野丘是疏于温习武学,且他对打仗实在不感兴趣,这才将边防要塞交由我打理。”
“我是个武将,不喜欢你们这些琢磨人心的弯弯绕绕。”
从尸山血海,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将军,如何惧怕已腐朽化泥的骨头?燕羽衣从不知畏惧魂魄,惊扰劳什子的祖坟。
燕留双目血红,奋力挣扎。
燕羽衣只用一只手便能完全控制这位年迈长者。
数年用血泪的代价换得的武功,是燕羽衣的勋章,也变成他的枷锁。
而掌握这份枷锁的人,已经死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冬夜。
燕羽衣没想竟这么快便与燕留撕破脸,当即一掌将人击晕,遣亲卫寻军医来府里,将燕留诊治好便发回祖宅。
那些并无多大的用处的字条,也丢进火盆统统烧毁。
他拉了块软枕垫在屁股底下,一张张地将字条投入火焰,过了会,萧骋也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帮他处理剩余的全部。
燕留能查到的,以萧骋的人脉,甚至能挖出更多。
燕羽衣问:“你的要求什么时候做,燕家有叛徒,在找出他们之前,恐怕不能替你做事。”
萧骋想要对付西凉,这个概念其实很笼统,西凉官宦世家众多,他至今并未开口提及对方,想必是对现在的洲楚实力有所判断。
“挪祖坟这种事也能说得出口。”
景飏王没有回答燕羽衣的话,抬起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将人眼角眉梢的神态看了个够,笑道:“西凉憎恨洲楚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