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2)
冬日草丛中干瘪的浆果早已冻得硬邦邦的,浅挂在枝头一碰就掉。人马从林间穿过,静谧无声中,多了几分规律的飒飒之音。
斥候牵头带路,大概走了几百米,火把光源所触及之处,石岩倾斜而下延伸入低端,石坡并不过分料峭,看样子像是人为开凿出来的。
萧骋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回身抽走身旁侍卫的火把。
侍卫连忙快走几步挡在萧骋面前:“二爷!”
西凉人封锁皇都四方出口,此刻从其中逃出来的得是什么人,皇亲贵胄?携带密报的重臣?总之不可能是平民百姓。
“万一他们对您……西洲那边。”侍卫欲言又止,担忧道:“离开前那位主子说过,一定要保证二爷的安全,还是属下去将那二人提来,二爷做定夺也不迟。”
萧骋呵了口气,淡道:“渔山,你最近胆量见长啊,都敢跟我顶嘴了。”
渔山跟在萧骋身边护卫多年,自打出师被选拔至萧骋身旁,已过整十五个年头。但他跟随的这位主子平日里也不喜与人亲近,即便在他身边当差日久,也无法彻底摸清主子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是依照规矩行事,不多言,闭嘴办差即可。
自认有那么几分把握,渔山才敢试探着开口,没想到又犯了萧骋忌讳,立即闭嘴请罪:“二爷息怒,属下不敢。”
“回去罚二十,不十军棍吧。”萧骋抽走渔山手中火把,缓步向坡底走去。
寻常忠仆的定义,无非是在主子遇到危险前多加劝阻,避免主子受伤。但在萧骋这,意味便调了个个。
主子想去,做下属的便得为主子开辟道路,确保安全而并非阻止,忤逆才是大罪。
众护卫提起精神,刀从鞘出,避免有暗箭从林间穿过。
距离皇都最近的山丘,实在不是个停留的好地方。萧骋自然明白多在此处停留一刻,危险便逼近几分,但不知为何,对从皇城之中逃出那两人,隐约觉得此行会有不小的收获。
正如渔山所说,能够从西凉人设下的杀局中挣脱,身后必定有无数人为其保驾护航,定携带着什么足以威胁西凉的东西。
火焰燃烧后的灰尘彻底令明月失色,火把的光倒像是刺破黑暗,撕开裂缝的刀,以萧骋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
萧骋步履从容,小心地提起衣摆避免被夹道荆棘勾破掺着银线,开在膝旁的苏绣海棠。
在他即将抵达坡底时,耳边遽然响起极其细小,几乎微不可闻的金属声。
“叮铃——”
没来得及反应,眼前银光乍现,萧骋瞳孔骤缩,身体比意识先动,电光火石间,长剑出鞘,火把朝向来者,借用惯性,身体转圜中瞬时脱手,火把在空中结环横扫——
砰!!!
那人身着夜行衣暴露在明黄与橘红之间的光中,以断裂半截的剑身硬生生抗住力道十足的攻势,并用残缺锋刃挑起捆绑于篝火顶端的油布,绷带断裂,火光四溅,木柄落掌不过一息,竟穿过护卫层层重叠,以鬼魅之姿悄然接近萧骋方圆半步。
滚烫热潮扑面而来,耳旁掠过并不稳定的呼吸,萧骋飞身后退,脚跟抵住树桩,凛冽厉风降落,剑锋蕴藏着的杀意几乎将他命门暴露,避无可避之际,他猛地向前直面迎上,抽出卡于腰间的锦袋,扬手冲那人影飞出。
人影片刻凝滞。
飒!
渔山瞄准时机加入二人之间,无须主子发号施令,腕间暗器尽出,穿破锦袋,袋中白色粉末随风四散,护卫们顿时朝上风坡跑,萧骋卷起袖袍捂住口鼻。
风卷起火药和风沙的味道,混合着新的暗香,如夏日山涧的白昙,似霜雪覆盖之下的红梅,齐齐向那人涌去。
叮——铛——
金属碰撞之际,剑花翻飞的速度骤降,显然对方忙于迎击攻势却忽略了空气中蕴藏的新东西。
萧骋垂眼听声,响动却不如方才那样真切了,好似逐渐远去,又陡然逼近,忽地连剑刃碰撞的声音也闻不着了,仿佛刺客和渔山一齐消逝于天地间,纷至沓来的尖锐耳鸣环绕于颅顶,几乎刺穿他的意识。
眼前腾起绚烂,就像年节京城郊外绽放的烟火,炸得他眼花缭乱,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痉挛,几乎将他呼吸的空间完全挤压。
距离刺客太近,想来是吸入了粉末的缘故,萧骋背抵树干,缓慢调整内息。
待完全平复,恍然额角已遍布细密薄汗。
半炷香后。
药量十足的迷药,即便凶残如虎豹,也必定软弱乏力,毫无还击之力。渔山将刺客身上所携带之物搜刮完毕,又差人把坡底的人拖上来。
总共两人,果然,便是方才发现的那两个。
“二爷,这两人腰间均携带印鉴,方才攻击您的刺客应属燕氏。”
萧骋席地而坐,手肘搭在膝盖之上,仔细仔细端详刺客的脸,忽觉似乎像是他从前见过不止一面的故人,只是对方的脸完全被泥泞覆盖,暂且无法认定。
“带回去。”
他解开沾了血渍的氅衣,嫌弃地丢给渔山道:“给地上躺着断了胳膊的那个盖上,省得半路冻死。”
可惜氅衣才穿不久,江南织造的绣娘合力缝制三月才得这么一件,萧骋眉心突突直跳,莫名烦躁起来。
若此二人重要,西凉毕竟立即反应过来追踪,活着倒还好处理,死了说也说不清,埋哪都成问题。
队伍悄然离去,正如来时寂寂无声。
【作者有话说】
新年好,我带着新文来啦!前三章连更三日后,频率为隔日更,有存稿,更新时间为18:30。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希望这篇文能继续陪伴大家度过新的一年,如果喜欢的话,请多多收藏关注投海星,谢谢啦。
第2章
“小羽,藏起来,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一定要藏起来!”
“羽衣,这就是你的命!整个燕家的命系于你们一身,藏起来!藏起来!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燕羽衣!活下去!”
“为了燕氏,为了洲楚!为了整个西洲的未来!”
“燕羽衣……我们,只有你了!!!”
“燕羽衣,你只有忘了自己是谁才能继续走下去。”
……
“不!”
燕羽衣猛地睁眼,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渗透的寒凉痛意却紧紧抓着他的骨头不放,四肢百骸叫嚣着将他重新摔回地面。
寒冬的凛冽令石板更坚固,肩胛与其接触的瞬间,燕羽衣几乎立即陷入昏厥,意识伴随着滚烫的热流摔得粉碎,他甚至能感受到鼻腔中属于血液独特的铁锈味,喉管奔涌的液体也被震荡地难以抑制地向外扩散。
人死了才不会感到疼痛,燕羽衣迷茫了一瞬,强行聚拢散落的意识,他费力地睁开眼,又迅速体力不济地合上,蜷缩起身体让自己侧卧,平躺着任由两窍流血,血水极容易倒灌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血气逐渐平静,他才再掌心贴地,再度小范围地摸索着。
身下是石板,四周隐约有水滴声传来,以及……燕羽衣顿了顿,除了霸占整个感官的血腥外,还有另外一种甚至能说得上令人安心的味道。那是——
高香?
独属于寺庙草木灰的气息。
从皇都闯出来没多久,战马力竭,自己和太子一块滚落山坡。城外是有这么一片亟待开发的地带,丛林茂密,距城不算远,燕羽衣记得自己曾经还带人去瞧过。
难道是被追杀而来的西凉人又抓了回去?
不,西凉人对占领皇都颇为急切,一定会立即对可能知道玉玺藏在哪的太子,或者是护卫太子的自己用刑,哪会等到现在。
燕羽衣一动不动,反复复盘,只要他“昏迷”的时间够久,将他抓来的人一定会忍不住,西洲乱成一团,太子与他被捉便与阶下囚无异,只有对对方有所求,才能这般客客气气地,还让他躺在这冰冷地上。
少顷。
门扉开合,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爷,这人一直在睡,若审问的话,可能还得灌碗参汤吊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