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48)
燕羽衣席地而坐,看着士兵们分发。
严钦也端着碗走过来,显然是从驿站后方的厨房绕道。
燕羽衣蹙起眉,有点不高兴。
不必询问,那一定是今日的汤药。
“主子,棠大夫交待过的,一日三顿次次不能少,今日午后急着赶路,已经避过一顿了。”他用手帕垫着碗缘,“挺烫的,如果您不想喝,稍微凉会也行。”
燕羽衣拍拍身边,示意严钦就坐。
严钦也没客气,挨着自家主子坐下,感叹道:“这边的难民比十里地那家有秩序。”
“官府得力,百姓信任,政策自然铺得开。”燕羽衣想了想,问道:“我记得……这里的知府应该是从京城外派的洲楚人,叫……”
话没说完,远处忽然脚步声密集地哄闹开来,深夜中,火把的光由远及近,大约十几个身着衙役服制的汉子,簇拥着其中为首,奔得飞快的中年男人。
“燕将军!”
男人边跑,便招着手,大约是过于心宽体胖,跑步的姿势也十分滑稽,像是大象在群聚迁移,所过之处地震山摇。
距离很短,但梁半弯活像是丢了半条命,抵达燕羽衣面前时,气喘吁吁,喉咙管干痒,咳嗽得快要将肺都咳出来了。
燕羽衣用眼神示意亲卫,自动有人送上来碗清水。
咕嘟咕嘟。
梁半弯也不客气,仰头猛灌,大约半柱香才缓过来。
他满头是汗,衣襟前都是湿的,也辨不出究竟是汗渍还是方才喝水太急,从嘴里漏出来的。
“下官梁半弯,参见将军。”
燕羽衣觉得他不怕他,倒格外稀奇,玩笑道:“衣装不整见钦差,可是要扣俸禄的。”
“啊?”梁半弯嘴唇突然强烈抽搐了几下,愣住。
燕羽衣抿唇,摇摇头道:“行了,骗你的。”
梁半弯那半口没提起来的气,总算是稳稳落地了。
“百闻不如一见,将军大人真是风趣幽默。”梁半弯腰弯得脸几乎要贴到地面,捧道:“下官愚钝,竟然没能听懂将军的玩笑,实在才疏学浅。”
一个科举入仕的文官,对武将说才疏学浅。
更像是骂人了……
这边忽然多了十几来号人,自然引起周围百姓注意。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梁大人在这”,紧接着,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见得知府的兴奋溢于言表,也不恐惧,可此人是极受爱戴的。
梁半弯乐呵呵地冲百姓们挥手打招呼,前后左右都顾及,甚至还有撇下燕羽衣融入他们的冲动。
百姓涌动,气氛逐渐沸腾。
“大人。”好在他身边的小厮没昏头,连忙搀扶住他,扯了下梁半弯的袖管。
梁半弯再度回神,笑容甚至还未来得及收回,瞳孔中倒映着的青年突然欺身而来,银光凛冽,寒风扫过方远三米以内。
“啊!!”
梁半弯下意识后退,匆忙中,左脚踩到官服一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他身边的人也瞬间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往他后背扑,叠罗汉似地充当人肉缓冲垫。
“燕将军!”梁半弯摔倒的同时,也没忘了喊持剑从他脸侧径直飞过的燕羽衣。
燕羽衣的身影在凌乱的人群中恍了一瞬,突刺,上挑,调转身形抬腿飞身,单臂将手持弓弩的瘦弱男人提起,肌肉瞬间迸发惊骇诸人的爆发力,径直将人甩至空中。
高马尾扬起饱满的弧度,紧跟着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瘦弱男人没来得及惨叫便昏死过去。
除了保护州府的衙役们有些拳脚功夫,动作利索的连忙将自家大人护在身后外,百姓无一呆愣原地,根本没被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影响。
待严钦着亲卫关押,半晌,许多人才纷纷反应过来。
小孩哭闹,男女惊叫,老人们见怪不怪反正也跑不动,索性放弃抵抗地坐在原地吃粥。
“……”燕羽衣环顾四周,竟觉得荒唐中带着几分好笑。
收起雷霆剑,他快步走到梁半弯面前,半蹲查看他的情况。
梁半弯龇牙咧嘴,掀起裤腿说:“擦破点皮,并无大碍,谢将军搭救。”
还会正常说话,声音也没抖,情绪倒稳定。
燕羽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命严钦去取金疮药来:“见血还是得搽药,梁大人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除非事先有过经历,否则不会这么淡定。
梁半弯点点头:“自从粮食发了芽,收成减半,下官依照朝廷开仓放粮后,便一直有人来找麻烦。前几次侥幸躲了过去,也不知能活到几时,不过总算撑到将军抵达,下官得将此地情况汇报,就算是被杀,也死而无憾了。”
话中过于决绝灰心,即便是笑答,燕羽衣也好像看到他要哭了。
于是主动帮忙扶起他,淡道:“驿站有将军府接管,会全面核查此中是否还有贼人潜藏,既然今日到此处,必定会护梁大人周全。”
谁知,梁半弯突然凌眉,双手抓住燕羽衣,眼中爆发出极其严肃,甚至有些骇人的极端冷冽。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调说:“下官怕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燕将军,你我都是洲楚人,当年下官外放前,曾在殿中见过将军一面,便觉得将军是真心为西洲,而并非拉帮结派,分立西凉与洲楚关系之人。”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与其拉开距离:“梁大人的意思是。”
梁半弯弓着腰,招呼着衙役们将他与燕羽衣围在中间,形成道人墙,表情再度舒缓,又恢复那份见谁都乐呵的姿态,方才缓缓道来。
“明珰城着火前,朝廷曾秘密征求过洲楚各州府官员们的意见,想要将赋税徭役,每家每户当年的收成,商户们的买卖,统统增收一倍的税额。”
“因是秘信,故而无人声张,只是官员们私底下交流,同意与否皆回报朝廷。下官当时高热,告假在家歇息,待有力气回禀朝廷,却听同僚们讲,有人将赋税之事捅上朝廷,但奏折还未面圣便被扣下,没多久,人便死在任上了。”
“还没过头七,新来的官员便暂代了他的职务,第一个同意税额增加。大家伙没办法,若是不同意,便只有个死字。”
燕羽衣拧眉,至少明珰城出事前,他是在京城中长住几月,怎会连此等动摇民心国库之事都不知晓。
梁半弯:“后来就是西凉当道,税额在原有的基础上减半,百姓的日子又立马好过起来,欢呼西凉的声音越来越大。”
“梁大人,若有疑惑可直说。”燕羽衣没耐心听他阐述。
“下官觉得,那道密函有问题。甚至在密函之前,朝廷便秘密派发过无数不利于民生的政策,算作约定俗成,并不放在文书里公开,百姓怨声载道,消息也传不到天子那。”
“都说上头的不在意平民死活,但自从将军杀回明珰,联合计官仪大人颁发新政,这日子就又好过了起来。派发粮食赈灾,本该是件好事,但年关那几日,上头又派人过来,这次是西凉掌管军马的大人,说是什么,什么难民搅扰安定,恐有土匪混入,全部赶至荒郊核查。若身份核实乃良民,便看今年应交的粮食有无供应齐全。”
“若尚未缴纳,便是犯罪。”
梁半弯禁不住右手手背击打左掌,同时观察着燕羽衣的表情:“您看这,这根本不能论作一回事,天灾哪里是百姓能控制的。”
“天灾?”
燕羽衣听了这么会,眉头深深蹙成团,琥珀色的瞳仁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杀意深重。
囤聚在京城外的难民,奉了谁的绞杀的命令。明珰城的那把火,百姓对洲楚态度的急转直下。从皇宫里送往各地的密信,从拒绝再至置于死地。由粮食莫名其妙发芽减产,再至赈济百姓开放粮仓,遭遇暗杀。
“怕不是天灾。”
“乃为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