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60)
“我是说你。”萧骋挑了挑眉,对燕羽衣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意。
“有没有人说过,燕大人似乎从来都没有正面回应的习惯。”
燕羽衣不置可否,也学萧骋的语气,道:“于大宸而言,只需等待结果即可,殿下又何必问得仔细呢。”
战场杀伐,刀剑无眼。
即便身旁的男人话未尽,燕羽衣也知道他心中念头。
他还要他活着,要他完好无损地回到明珰城,成为他手中真正的棋子。
青草香混合着浓郁的竹味,卷起一地潮湿,燕羽衣踩着竹梢滚落的碎阳间隙,余光扫过萧骋,发现他也在观察自己,遂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
每每离开明珰城外出,家主都会赠茶一杯践行,久而久之便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本是温情,但燕羽衣更愿意理解为断头酒。
以茶作酒,喝好上路。
他不知自己此行是否是生命的最终,却也明白,每一次提剑上阵,都得抱着战死沙场,虽死犹未悔的决心。
“是真心的吗。”燕羽衣随口问。
萧骋展开手,镶嵌着黄玛瑙的琉璃瓶,静静躺在掌心。
他说:“如果心脏疼,便服用一粒。”
燕羽衣接过,将琉璃瓶凑在耳边晃了晃,没什么声响,可见药丸塞得满当当的。
“谢了。”
“明日启程?”萧骋又问。
燕羽衣点点头:“城门开了就走。”
“南荣军行装齐备,会直接前往琥珀营所在的照金关。”
“将领是谁,我认识吗。”
这是南荣军自行调派,萧骋也不大清楚,这已并非他所涉及的机密,道:“按照我们所约定的,南荣军遣两队出发,一队应是南荣王南荣遂钰带领,从与大宸接壤的边境打起,一路朝明珰城推进。”
“而将军府则从照金关开始,逐渐往回打,两军在敖城交汇。”
这种打法条件苛刻,却由燕羽衣这边提出。
为的是快准狠,打得西凉措手不及,分散他们的兵力与注意力。
但实行起来难度极大,要求双方严格掌控时间,务必同时取得胜利。
“做得到吗。”萧骋停顿片刻,忽然低声问。
燕羽衣瞥了萧骋一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虽知萧骋不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但还是莫名被他这幅态度惹得心中不悦。
再出众的将领,手底下也得有鼎力的士兵,南荣军的实力有目共睹,前提是派来的将领,愿意听从燕羽衣的指挥。
燕羽衣抬起一直藏在袖袍间的手,快走几步,而后调转方向,面朝萧骋行礼。
“望君珍重。”
这是计官仪对燕羽衣的告别。
萧骋眸色深沉,望着燕羽衣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由淡然转而凝重,最终像是松了口气般,勾唇笑起来。
“珍重。”
男人仍旧风度翩翩,正似燕羽衣从火光冲天的明珰城中,带领太子逃出来的那夜。
尊贵,矜持,气度不凡。
燕羽衣没见过他狼狈的模样,但他已经目睹过燕羽衣的数度失控。
客栈彻夜未眠。
渔山带领近卫,将前后院团团围住,连半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唯独看到身怀单字“燕”的令牌的人,予以通行。
这些风尘仆仆,面庞陌生,身着深紫劲装的燕氏家臣,在严钦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行装搬上马车。
他们的都是严钦这半年,从各地寻回的暗卫。
现在人手短缺,便选拔身手矫健的,由暗转明,跟在家主身边办差。
“看来燕家的情况还不算糟。”萧骋旁观全程,提着酒壶来到窗前,另外那只手,指尖夹着两个空酒杯,放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问:“喝吗。”
燕羽衣已换上便于行动的骑装,长发利落地束起,扎成一条马尾。耳饰也都收起来,放回匣子里去,只简单用米粒大小的银质耳钉代替。
衣衫浅紫,袖口滚一圈银色云纹。名唤雷霆的长剑,紧紧扣在腰后的蹀躞带中,与其平行的,是身约一尺,形制状若斩马的短刀。
短刀与雷霆剑平行,贴着燕羽衣的腰窝。
燕羽衣左手搭在刀柄之上,食指轻敲,偶尔张开五指做简单的抓握。
面对萧骋的邀请,燕羽衣拒绝道:“即将启程,还是殿下自行享用吧。”
酒气香浓,却随风而散,萧骋喝酒易上头,双颊浮起一层薄红。
他语气极轻地说:“那年你便是用这幅神情,护卫太子进宫求亲,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改变。”
即将远离萧骋,燕羽衣的心情极好,也不介意同他浅聊几句从前。
他似笑非笑,说:“大宸境内,自然严阵以待。”
“现在呢,面对本王也是吗。”萧骋问。
远处装箱完毕,严钦带人做最后的统计,他捧着名录勾勾画画,偶尔对身边的同僚们说几句。
燕羽衣道:“实话说,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
“萧骋,我们原本就该没什么话说。”
被萧骋捡回去的半年,燕羽衣始终活在他的势力笼罩之下。
尽管他们已经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数次沉沦失态,但他仍旧不了解萧骋。
就像萧骋根本没问他,他究竟喜欢什么。
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左右他人的生活,这就是萧骋的蛮横作风,强势霸占着燕羽衣的全部。
“我们只是对彼此感兴趣而已。”燕羽衣喉头滚动,舔了下干涸的嘴唇,解开缠绕在手腕的五帝钱。
萧骋的视线跟随燕羽衣,面无表情。
良久。
燕羽衣将沾染温度的钱币,轻轻放在窗台旁的小几前,打算再对萧骋说些什么,想到他在自己体内种下的那道,随时能要命的蛊毒,便都憋了回去。
而萧骋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男人回以沉默,只是喝光了那壶烈酒。
这样就很好,不必虚与委蛇,再绞尽脑汁说那些违心的话。
明熹降至,整装待发。
燕羽衣利落上马,车队摇摇晃晃驶离小镇。
严钦见自家主子兴致不高,以为是没休息好,回头见景飏王立于门前,便说:“主子,景飏王今日的态度好生奇怪。”
“是吗。”燕羽衣倒觉得清净。
可能是见惯景飏王的行事作风,人骤然变得正常,倒显得不那么正常。
严钦想了想,说:“大夫已经找好了,是之前与属下同在一处受训的同僚,三日后便能与我们同行。”
“怕吗。”燕羽衣忽然偏头,淡笑道:“掌握机密要闻,是朝中看不见的战场,现在要去见识尸山血海,得做好十足的准备。”
严钦立即大声:“不怕。”
有信心自然很好,燕羽衣挑眉,却未将严钦近乎于宣誓般的言语当真,因为——
一月后,照金关。
战后,西凉与洲楚双方,默契地收拾着各自的战场。
“呕!!!”
严钦在搬运第六十八具尸体后,终于被尸臭熏得满脸是泪,忍不住当场哇哇大吐。
暗卫被当刺客训练,管杀不管埋,往往一击致命后便打道回府,身手利索,却在搬搬扛扛这件事上,逊色沙场征战的士兵。
只见他身边的士兵,冷漠地捡起被他丢进战壕的尸体,熟练地丢进拖车。
盛夏曝尸半日便臭气熏天,为避免疫病横生,必须尽快掩埋,并洒以石灰消毒。
中年男人披甲浴血,留着络腮胡,皮肤晒得黝黑,战事刚结束,来不及梳洗,便急匆匆地赶往营帐,面见从明珰城来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哈,我和小高将军昨日还打算尽快结束,一道去城外迎接小燕将军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身边那些侍卫都未接触过战场,尽快适应也是好事。”
青年端坐主座,微抿手中热茶,抬起眼皮,冲徐琥微笑道。
徐琥忽地想到了什么,拍拍脑袋,唉了声:“怎么还叫小燕将军,现在是家主大人,家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