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42)
“是不重。”燕羽衣也点点头,比起那些沙场所受致命,骨折倒还真算是“皮外伤”。
他半张脸暴露在夜色中,唇线很平,神色逐渐阴沉。
“但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致命伤。”
“家主因此事震怒,处死了所有接手过那件事的人,包括救你回来的家仆。双生的秘密不能被察觉,只能这么做。”
“家主?他是我们的父亲。”燕羽衣蹙眉。
严渡闻言笑起来,他再度扣桌,讥讽道:“若非当年负责往折露集送人的官员胆小,听到有燕氏少主便吓得尿裤子,直接将此事捅至御前,你以为自己能活?”
过程是什么燕羽衣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那些人如今都死了,再细究只是平添烦恼,但在这之前,他是和严渡同乘马车的。
他问:“那个时候你也昏倒了吗。蒙汗药在车内香薰,还是饮食里。”
严渡冻得鼻尖通红,食指搭在唇旁做了个嘘的动作:“燕氏双生的秘密,始终是隐患,而消解它最好的办法便是令其中一人消失。”
“便是你那好父亲,故意将你遗弃至荒郊折露集车队必经之处。”
“我的弟弟,你还要称他父亲么。”
“他似乎根本没把你当做儿子。”
燕羽衣呼吸骤而停顿半刻,由正襟危坐专为彻底倚着腰后软枕,他腿旁堆着驼绒毯,暖融融的。
“那么兄长也参与其中?负责‘我’的运输环节。”
前边那几句,有很明显的勾动情绪的指向性,这是最寻常的审问的手段,少部分心智没那么坚定的,便会败在这一环节。
感情可以过后波动,现在不行。
“你猜。”
严渡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燕羽衣了然,睨着严渡的态度,不知为何,考虑到那个可能,他竟然有松了口气的庆幸。
“我猜,那个时候你只是装作懵懂,以此来骗过阿爹,并给顺水推舟地当做这是他亲手造孽,而并非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失手杀人。届时陛下怪罪,雷霆之怒也只会降在阿爹身上。”
“被流放的爹,死去的弟弟,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以及能够当做棋子送入皇宫做后妃的妹妹。”
燕羽衣禁不住拍手称赞:“真是赢家。”
话音刚落,严渡却猛地掀翻桌案,眨眼便冲至燕羽衣半寸之内,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完全凌空地提了起来。
“阿爹?那个混球配做人!?你竟然叫他阿爹!!”男人愤怒地甚至连语调都变了。
燕羽衣无辜地耸肩,好笑道:“他自然不配。”
“但我只是现在用来气你而已。”
青年仔细端详他的表情,蓦然得逞似地开心笑起来,看好戏般慵懒道:“哥哥。”
“还真生气了呀。”
第101章
论说反骨,燕羽衣从来不少,只是平日里没有机会表现,被框在少主的架子里拘束着,如今有机会,又懒得去做。
余音未消,眼角飞过一道厉风,擦着他的皮肤而过,像是要将他完全斩断,但又在最后的时刻收了手。
是严渡想要打他。
燕羽衣层层叠叠穿了不少,被这么一折腾,至少披在肩头的大氅滑落,肩膀的重量骤然轻了许多。他微微睁大眼睛,小指勾着袖口一角,诧异道:“被我说中所以恼羞成怒,接下来就该杀人灭口了吧。”
严渡表情狰狞,显然气上头,但理智还在。
几个呼吸间,便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缓缓地,近乎于小心翼翼地将燕羽衣又重新放了回去。
双脚与地面之间的触感,着实令人感到安心,燕羽衣稍微梳理了下凌乱的长发,仰起头问严渡:“这么多年,你有很多机会杀我,却偏偏等到现在。严渡,现在你已经杀不了我了,还要再步步紧逼吗。”
“被困在将军府,是因为我愿意,而并非逃不出去。”
燕羽衣淡漠地拨开严渡的手,踉跄几步,从地上爬了起来,缓慢地挺直腰杆,浓郁的白雾从齿缝中渗透,氤氲的白气与外界接触不到三秒便消散
他森森地看着他,单手拂过胸前藏有柳叶刃的地方。
“将军府是燕氏的府邸,既你已姓严,又何必赖在这不走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夺我的兵权。”
燕羽衣拂过袖袍灰尘,弯腰提起酒壶,将空置的酒杯斟满,而后带着它重新回到严渡身边。
“朝堂之内,我自然是比不了你。但论军队来说,兄长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沙场刀枪拼出来的功绩,互相扶持行至如今的感情,严渡这种没打过几天仗的人,只要进了那个地,莫说副将们,围绕在他身旁的亲卫都会感到不对劲。
他见严渡不为所动,索性直接将酒塞进他手中,道:“即便明珰城被破,燕氏家主身死,我也丝毫不会怀疑兄长并未逃出火海。”
“很多次,或许是错觉,都好像看到了你的影子。”
燕羽衣稍停片刻,提问道:“狸州城那夜,我在马车中看到的那个人,是你吧。”
“……”严渡抿唇,没回答。
燕羽衣已经无法再对过往的事实做任何反应,反正也都这么稀里糊涂地过至现在,他还好好地站在府里,单就这一点,便已足够。
“那年我想找到你,是觉得自己无法成为真正的燕氏家主,偌大燕氏,该怎么撑起才好。”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硬着头皮总还是能做的,反正也没人挑刺。”
他搓搓手,用力地对着掌心哈了口气,旋即埋进驼绒毯中,脊背抵着深棕的承重柱,捻起盘中花生缓慢地剥起来。
在他最需要兄长的时候,严渡选择隐匿。当燕羽衣已经完全独立,他却忽然又跳出来,企图夺走所有,这算什么,蛮不讲理的强盗行径吗。
还是说,他正在坐收渔翁之利,既能趁此时机在西凉以新的身份站稳脚跟,又可等待燕羽衣彻底回归洲楚,最终再将原本在他掌中掌控的东西取回去。
想到这,燕羽衣忍不住笑起来。
算盘也打得太好。
“所以这就是你和大宸人厮混的原因?因为我没能回来找你?”严渡骤而转身,胸膛剧烈起伏,一步步走到燕羽衣面前,单膝跪地,扣住他的手问。
语气比方才稍显和缓,但还是质问的态度。
燕羽衣看不懂严渡面上的表情究竟代表什么,是伤感?好像现在最风光的是他,该得意才是。
那么有愧疚吗。
他觉得是没有的。他对整个燕氏的恨超越了兄弟骨肉之情,火烧明珰的那个局,他参与多少不清楚,但想来,城防堪舆是有的。
当决定背叛洲楚的那刻,严渡便已并非燕羽衣的兄长,而是当诛的谋逆之罪。
证据太难找,根本无法送他进刑部关押。
“我说过,这都无所谓。”
严渡面色难看,握住燕羽衣的手指发白。
这次是真的有点疼了。
燕羽衣一根根将他地手从自己的腕部掰开,由于过于用力,装满花生仁的骨碟亦被打翻,他有点不大高兴,遂面无表情下逐客令道:“太晚了,我要回去歇息,兄长请自便。”
连着处理萧骋与严渡,燕羽衣从未觉得时间竟能如此漫长,他觉得自己在兄长面前总是狼狈,好像永远都长不大,每每与他谈及道义忠诚,都仿佛在对牛弹琴。
严渡根本不在乎这些。
君子道义的言行,根本无法谴责严渡,此人没有产生过半分愧疚。
夜半失眠,燕羽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只能披衣起床去书房找些消遣的话本。
今日是严钦当值,见燕羽衣从房中走出来,连忙跳下房顶快步迎上来:“主子怎么醒了。”
燕羽衣叹口气,是压根没睡。
严钦从旁陪着燕羽衣在院里站了会,直至他手脚也感到凉意,劝道:“房内暖和,主子还是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