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34)
他说过,他会……
“燕羽衣!”
倏地,熟悉而又陌生的男音如一道惊雷劈开意识,随之而来的还有覆盖在眼前的黑暗,以及源于肩胛,却穿越神经近乎发自心脏的痛楚。
燕羽衣闷哼一声,冷汗霎时遍布全身。
萧骋唯恐燕羽衣挣脱,左手卡着他的肩膀,右手从后向前圈住他的胸膛,确定燕羽衣没有继续向前冲的动作后,将事先准备好的面具罩在他脸上,完全遮挡他的面容。
他用大氅包裹燕羽衣,两人长久的沉默,令他们的衣料染上彼此的温度。
散落在附近的亲卫,彻底融入人流,暗中护卫他们周全。
源于鳌山的欢呼离他们那么近,燕羽衣却仍觉得寒意刺骨。
他想看看那道背影的主人的脸,是否真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朝堂内外皆传将军府如何功高震主,如何仗着洲楚皇室作威作福,燕羽衣所过之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为臣者的胆怯。
这些畏惧是源于他燕羽衣吗,恐怕并不是。
就像现在,失去家族依仗的燕羽衣,于人潮之中不过沧海一粟,没有人在意他如何来,又要往何处去,他的存在,甚至没有鳌山瞩目。
悬在空中的手直至酸楚都没能落下,燕羽衣眼皮微颤,眼睫触碰到面具眼眶位置,他才蓦然反应过来,他究竟在做什么极其危险的举动。
萧骋找到燕羽衣耳畔,用只有燕羽衣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最好为自己的莽撞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羽衣张了张嘴,心脏再次颤栗,像是有无数个小人举着小锤子,不断往最脆弱处敲击。
他腿一软,瞬间做好了颜面尽失的准备。
但萧骋没给他这个机会,随即单臂撑着他的身体,令他无需任何力气地站立。
燕羽衣缓缓回头,于昏暗中,他的侧脸被面具的阴影覆盖,鼻尖擦过萧骋持面具的手指,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好只是绒毛被掠过而已。
恰时脚踩高跷,戴野熊头套的伶人耍灯经过,蜂拥而上的百姓再次将他们推向人流更深处。
萧骋冲下马车前,除了面具,还带了遮罩他自己的帷帽。
帽檐装饰用的珍珠排列整齐,由大到小自然垂落,颗颗圆润,令燕羽衣想到春日惊雷后,从长空降临的,裹挟着泥土芬芳的雨滴。
他失神地触碰他们之间隔绝着的薄纱,想要看清萧骋面容的刹那,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他被迫再度靠近。
萧骋自然而然地用手背托起纱帘,做了个掀起的动作。
这次燕羽衣也成为被帷帽覆盖的那个。
萧骋发间的清茶香气,清冽地拂过他的双唇。
燕羽衣瞳孔微缩,连带着心跳也慢了半拍。
他被这个伤害过自己,威胁过自己的男人拥抱,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因为他现在正在保护自己吗,或者说,他是看穿了什么吗。
“我……”燕羽衣喉头滚动。
若眼前之人并非萧骋,或许他能够坦言自己似乎看到了家主大人,如果家主活着,一定比他现在做得更好,至少不必蛰伏,面对族亲被杀而选择屈辱地活着。
但偏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全天下最不能以真心相待,手握重权的男人。
萧骋似乎是觉察出燕羽衣的迟疑,难得带着商量的语气启齿:“燕羽衣。”
“跟我走。”
“我们去噙水街。”
第23章
及至噙水,萧骋却没让燕羽衣下车,只说了句等等便匆忙离开。
燕羽衣的精力仍全部放在人海中的那道熟悉身影,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恍惚间意识出现问题,故而产生的幻觉,还是那人只是与家主有些相似。
他用软枕堆起小山,整个人趴进其中闭眼思索,企图从中找到什么端倪,至少证明是他精神出现问题,或者夜黑光线导致眼前所见并非为真。
但显然,他有些小瞧自己凝思的实力,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萧骋何时回来,他们又怎么抵达目的地,为什么到地方了却不叫他醒来,自己就这么不设防地在大宸人面前暴露要害,种种一切,全部淹没在忽如其来的疲倦中。
马车停在名叫疏音楼的酒楼对面,隔着条不算宽阔的行道,正对门前那对石狮中,左边脚踩绣球憨态可掬的那只。
萧骋倒鲜少有这般好脾气,耐心等待燕羽衣彻底清醒,才带着从噙水街当铺找来的剑匣率先下车。
很快,在燕羽衣戴好面具之前,头戴褐色圆帽的小厮从疏音楼内,带着脚凳麻溜跑过来。
先向萧骋行礼,目标明确,显然是知道自己接待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裴总商大驾光临,小的叫杨福,是这疏音楼的管事,您预定的厢房已备好。”
萧骋站在檐下,整个人浸泡在黑暗中,问道:“想吃什么。”
“有酒吗。”
燕羽衣掀帘,拒绝被人搀扶,返身从渔山所在的那边利落跳车,随口道。
萧骋旋即问道:“来壶茶,预定的热菜也可去做。”
他顿了顿,又道:“歌舞就不必了。”
燕羽衣抬脚向前,走得却慢,等待萧骋与自己并肩后,才说:“还有歌舞?”
商会会长这类的贵宾,为避免经过大堂时被不长眼的人打扰,通常会走酒楼特设的通道上楼。
杨福在前领路,时不时低头瞧贵客们是否跟得上,动作幅度低,双方距离也得当,恰到好处地给予客人隐秘性。
既然萧骋不想看的,必定是极其精彩,若他厌恶,能够恶心他几分再好不过。燕羽衣扬眉,有什么东西不能拿出来大家一起看看呢,大过年的热热闹闹才更好。
提出质疑,并要求歌舞,直至一行人走到三楼转角平台,萧骋意味深长地问:“你确定?”
“好东西拿出来欣赏,疏音楼名中有音,歌舞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
燕羽衣强调:“怎么不能看呢。”
“好。”
萧骋这次爽快道:“将你们这最贵的拿出来。”
疏音楼所有东西都是现成的,舞姬们迈着轻盈的舞步,怀中是美酒佳肴,薄如蝉翼的舞裙仅仅只遮住重要部位,动作幅度虽大,盘中食物却并未有半分倾洒。
燕羽衣:“……”
萧骋用手势示意,头戴蝶钗的舞姬立即扑向燕羽衣,她捧起酒杯就要往燕羽衣口中灌:“这位公子想必是初次来疏音楼,此乃——”
“滚。”燕羽衣面无表情,将酒杯从舞姬手中抽走,径直朝屏风那边扔了过去。
可怜琉璃杯,还未落地便砸得粉碎。。
舞姬掩唇惊呼,却并未见半分慌乱,反而语气娇柔地伏在燕羽衣膝旁问到:“公子是遇到什么忧愁了吗,奴或许能为公子分忧。”
“你?”燕羽衣挑眉,掀起眼皮打量舞姬。
舞姬连忙露出讨好笑容:“公子必然是做大事的人,小女子虽才疏学浅,虽无法为公子分忧,但苦恼若是能说出来,这心情也能略放松几分呢。”
说着,她小心翼翼道:“奴替公子将面具取下吧。”
“疏音楼。”燕羽衣抓住舞姬手腕,耳畔忽然传来隔壁厢房泄漏的靡靡之音。
是墙壁与墙壁之间不隔音吗,不,是他们声音太大了。
“隔壁是谁。”燕羽衣开口。
舞姬听罢却并未立即回答燕羽衣的话,反倒撒娇道:“公子弄疼妾身了呢。”
疼?
燕羽衣松手道:“恐怕隔壁才更疼吧。”
他将目光投向萧骋,萧骋抬筷吃菜,表情见怪不怪,身旁看起来年龄较小,身形瘦弱的舞姬却在隔壁再次传来混杂着撕心裂肺与欢声笑语的叫声中率先崩溃。
她失手打翻酒壶,慌张地磕头求饶:“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燕羽衣忽然记起前些日,萧骋问他有没有去过折露集。
此地又和折露集有何区别呢。
他和他都是走进官场,暂时走出来,日后也要再度融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