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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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铃峡作为第二道与赤珂勒接壤的关卡,通常承担着商路的作用,因此,在这条路上匪患横行,朝廷屡次镇压,直至几年前朝廷彻底内乱,这里终于再也无军队涉足。
“殿下,我们的物资恐怕撑不到再次进攻了。”
渔山满手血渍,双目通红道:“弟兄们死伤惨重,草药皆已用尽。”
男人衣襟同样被鲜红浸染,持剑闭目靠于角落假寐,仔细看他左臂,已在交战中被撕裂极长一道伤口,虽被纱布包扎,却仍源源不断地有血渗出。
萧骋喉头滚动,淡道:“燕羽衣要杀人,便没有再令我们活口的道理。”
“渔山,他杀的只是本王,若届时有机会,你们便冲出去自行回国,不必再去大都汇报皇兄。”
渔山愤愤,语调已染上几分悲戚:“属下愿与殿下共存亡。”
萧骋懒得再开口说什么,双耳的鸣音于脑海回荡,在黑暗中显得愈发清晰。
意识逐渐飘远,他已经很难再记得那场噩梦,引发他高热,险些死去的陈旧伤痕。
搭上了母后的性命,自己的前途,还有皇兄余生的所有愧疚。
明珰城的火在他看来,其实也没那么可怖。
多少年前,大都皇宫内,玄极殿那场火才算瑰丽。他亲眼见得母后葬身火海,用充满哀伤的眼眸凝望着自己,火舌卷起她的裙摆,她持剑毫不犹豫地向里走去。
随着最后的记忆落下,感知终于再次彻底与世隔绝。
萧骋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72章
若非情势紧急,燕羽衣得看着西凉班师回朝才算完,但根本顾不得这些,启程前急发军令,程玺人还没来,他便已经在赶往铃铃峡的路上。
那个地方他最了解,一旦进入便只有向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是比天险还要难以寻找生路的地方。
倘若萧骋被其逼入死角,即便他三头六臂,使出浑身解数亦难以挣脱。
若严渡怀着必杀的心思,搬出景飏王的身份,或者是来自大宸的诸般利益诱惑,恐怕也于事无补。
燕羽衣从未有过比现在还要失措的慌张,摒弃那些所谓的个人情感,西洲本身存在的弊端几乎要拖垮整个朝廷。他自诩战无不胜,但对那等凝聚着近百年利益的折露集,犹如蚍蜉撼树。
必须由外力做刺激,才能彻底掀开这场帷幕的一角。
萧骋是受害者,也是能从这场事故中得到的利益者,他来牵头,比燕羽衣孤身联合那不知是否为友的东野陵可靠得多。
战马跑死三匹,星夜兼程。率领的前锋将士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却也因此高强度的跋涉变得疲惫不堪。
当铃铃峡近在咫尺,燕羽衣终于松口允准士兵们暂歇半个时辰。
“你们在这待着。”燕羽衣挑下马,简单补充水分后,就近找了颗树,三两下攀爬至最高处探查。
树下的士兵仰头问:“将军您也歇会吧。”
燕羽衣拎着水袋正欲说什么,几里外却突然腾空绽开一朵红色烟火,他脸色突变。
那是军用信号弹。
糟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无需主将号令,有人熄灭烧水用的火盆,拾捡地面才松懈不久的军器,待燕羽衣下令时,已重新精神振奋地整装待发。
这些人并非最初跟随燕羽衣的那批,但却是高嘉礼送来的最能打的。
虽说服从命令是他们的职责,但燕羽衣明白,如果没有高嘉礼的事先打点,他们不可能如此效忠。
将领之间带兵的区别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适应,只能证明高嘉礼在茱提确实用心,这份情他并未言明,但燕羽衣必须记住。
斥候当前,不断汇报前方距离,并带领队伍以最准确且快捷的方向行进。
前途崎岖蜿蜒,越往峡谷深处,气候变愈发寒冷。长空盘旋落雪而下,在高大枯木与碎石的遮挡中,燕羽衣听到兵戈碰撞,以及惨烈的喊杀。
马背颠簸,视线震荡,十几秒后倏地豁然开朗。
燕羽衣眼锋如刃,毫不犹豫地踏马飞升而上,腰刀出鞘,扬手便朝远处那道熟悉身影劈去。
当啷——
利器摩擦,发出激烈且刺耳的鸣音,与此声同时扬起的,还有青年从天而降的瘦削身影。
燕羽衣利落地斩断从后突袭萧骋的士兵的手臂,瞥了眼萧骋血渍干涸的衣襟,反手将人往自己身后推去,并趁此顺势再度斩断另外扑前来的攻势。
“萧骋,快退。”
前锋结阵,迅速从敌方之间突破,迅速围拢在燕羽衣身旁,将萧骋一行人完全保护在内。
然而出乎意料,萧骋却并未像寻常那般配合,他按着伤口的手指发白,目光死死盯着燕羽衣,仿佛要将他瞬间洞穿般。
那是什么,燕羽衣拧眉,就算场面再混乱,他也分得清那是什么眼神。
蕴藏着恨与陌生,就像是他们初见面那日般,恨不得将彼此置于死地。
他们之前分别一年有余,再见除了争吵,也并未有过这种气氛。
在回大宸这条路中,萧骋经历了什么?
但现在不是叙旧或者争辩的时候,燕羽衣环顾四周扬声冷道:“诸位都是西凉的好汉,既然大宸与我朝邦交,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洲楚与西凉本是自家人,燕将军今日杀我部下,又是为何呢。”
燕羽衣拧眉,这是严渡的声音。
场面杂乱,根本分不清他究竟身处何方,但既然人就在现场,那么试着交涉,或许能免去更多伤亡。
燕羽衣再度道:“严渡,单凭你一个并未封赏的官员,若日后朝廷追责起来,你有几条命可偿?”
眼前的人流忽然如潮水般急急褪去,向共同的方向收缩,很快汇聚出一条可供单人行走的通道。
身着甲胄的严渡,就站在队伍的末尾,负手道:“萧骋已无处可逃,燕将军,比起在下的冒失,您是否该仔细想想自己所作所为吗。”
“洲楚虽与西凉为敌,针对外敌却是坚不可摧的盟友。”
严渡边说,边缓步走向燕羽衣,语调甚是温和:“外界都说燕将军杀伐果决,可在下却觉得,你似乎并不愿意与同族厮杀。这样,你我各退一步,同时撤兵,放任景飏王离开。”
“这里距离大宸边境并不远,但沿途匪患猖獗,倘若他能安全回国,那便是他自个的造化,但死了,这等功劳便都算在西凉头上。”
燕羽衣喉头滚动,想到萧骋将自己捡回来那夜,似乎也是放任他独自顽强地活了好几天,这样是否算福祸轮回呢。
他忽地极其轻巧地笑起来,并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走到方才被腰刀所杀的那名士兵身旁。
拔刀,擦拭,收鞘。
动作缓慢优雅,仿佛点茶品香般寻常,但就是这样轻松的姿态,却也未能让西凉精神有所松懈。
燕羽衣用余光观察萧骋,那边已经被由渔山搀扶着缓缓席地而坐,若非真伤势严重,萧骋这种极好面子的人,哪里会如此狼狈。
下一秒,萧骋敏锐地抓住这份异样,倏地抬起头直视燕羽衣。
“多说无益。”
燕羽衣身形微晃,强行散去来时的所有疑云,以及萧骋陌生冷漠的态度。
他边说,手边向腰后抹去。
“今日本将军就是要保住萧骋。”
雷霆出鞘,横向朝身前扫去,剑刃划破空气的瞬间,发出如同龙吟虎啸般的振动。
狂风卷起燕羽衣高束的马尾,衣袂伴随着步伐翻飞,沙尘滚滚,似是在为他铺展前路。
剑花变幻莫测,凌空飞舞数圈,最终停于持剑的主人臂弯。
燕羽衣拂袖擦刀,刀刃缓缓经过他折叠的双臂,最终伴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彻底将萧骋所在遮挡。
士兵们也弓腰作搏击战斗的蓄势,半步半步地跟紧主将,只待燕羽衣号令。
那场在金殿前并未打完的对决,在铃铃峡续上了。
严渡先动,他的速度比燕羽衣那日所见更快,几息之间两人便已交手几个来回,外人竟能凭借他们因碰撞而产生的火花,从而判断究竟是谁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