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4)
西洲有个不算规矩的规矩,封王之人不可掌管军队,只能位列文臣,侯爵是武将晋升的最顶级。
“所以本王说他们没本事。”
萧骋揉了揉眉心,内屋门没关,乘着烛光往燕羽衣的方向望去,道:“执掌五百小兵,被交出兵权无所谓。手握五千精兵,思索是否要被主上处斩。五万军将在手,即可纠集同僚妄图造反。”
“东野侯府有二十万人马,三万骑兵,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想篡位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王位与侯爵有本质区别,东野侯这么忠贞吗,看起来像是只有老顽固才会做的事。”
没错,燕羽衣说:“朝堂讲古语的只有他们。”
东野侯府对古西洲的崇拜,几乎狂热到了一种近乎于顽固的地步。
但凡与东野侯府深入合作的家族,都得学会百年前的古老语言,双方来往书信一式两份,一份官话,一份古语。
“所以你们这些家族,为了和东野抗衡,被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功课里多了一门古语学?”
燕羽衣无语凝咽,话虽没错,但就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挺没面子的。
“那么护国将军府为何不提出称王呢。”萧骋漫不经心道。
“闲聊,没有别的意思。”他又补充道。
“不知道。”燕羽衣坦然,说:“燕家并非我一人在管。”
“只忠于君主,无论君主说什么做什么,我们只管执行便是,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萧骋哦了声,冷酷道:“过分听从君主,导致西洲四分五裂,原来洲楚是一言堂。”
“疑意者应该也被你们燕氏杀得差不多了吧。”
燕羽衣:“……”
和这个人聊天怎么这么费劲!
“燕氏少主名声在外,天纵奇才,惊世罕见,那么多赞美之词堆山码海,实际只是市井口耳相传,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萧骋披上氅衣,趿拉着羊毛勾的软鞋下地,边走边说:“及冠也没有脱离家族束缚,一板一眼皆听差遣。”
“跟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
脚步渐近,燕羽衣不想看萧骋的脸,故而整张脸全部扎进被子里,留耳朵在外听动静。
“……”
当他以为他要靠近,脚步声倏地戛然而止,满室寂静。
萧骋忽然停下,不动了。
对方是大宸亲王,日后或许更为摄政之尊,现在共处一室,本该时刻警惕,甚至连睡眠都不该有,但燕羽衣实在困倦,他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蒙蔽视线无异于将软肋破绽透露他人,以萧骋的手段,尽可以直接处理他。
胸口闷胀,仿若大雨即将倾盆,乌云密布气压骤紧,死死压迫着呼吸。
燕羽衣难耐地捂住胸膛,眼眶蓦然滚烫,比身体的温度更灼热,情绪来的急促,令他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待意识到泪水盈满面颊,萧骋的手掌已经完全覆盖他的下颚。
男人掀开被子,托起他的身体,单膝支撑他们两个人的重量,着力于床榻边缘。
“哭什么。”
萧骋语气怪异,道:“说话。”
“我……”燕羽衣张了张嘴,觉得萧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落泪,就算真的在哭,干萧骋什么事呢。
难道他觉得他的哭声影响他入眠?
眼泪像开了闸,很快顺着脸廓安静流淌进男人掌中。
气候关系,西洲人大多生得魁梧健壮,和大宸人有根本的体格差距。
燕羽衣站在西洲男人堆里,随便抓个人比对身形都足以抵得上两个他。在大宸人的审美中,这是一等一的样貌,身姿也是大宸女子最爱的高挑欣长。
可惜生在西洲,一个以力量为美的国度。
萧骋掌心湿漉漉的,袖口也快被哭湿了,燕羽衣身体滚烫的热气几乎化作浪,一阵一阵向他扑去。
他们之间不知在僵持什么,燕羽衣只觉萧骋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蓦然充满哀伤,他眼中隐约地倒映着他的脸,可似乎是在透过他凝望另外什么人,是他的恋人?还是谁。
“你在哭什么。”萧骋想从燕羽衣这里得到答案。
“斛录寺那几晚,渔山说你入睡便哭,告诉我,你在哭什么。”
燕羽衣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后又听萧骋说:“若非之前见过你在朝堂中的种种所为,倒真叫人觉得是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哥。”
“那么舍得以代价换取利益,怎么就不敢在复兴皇室中搏一把呢。”
燕羽衣愣怔片刻,只觉唇齿苦涩,似哭也是笑,道:“殿下在问谁,看得是我吗。”
“是什么让你不敢直面那人,反倒来问我。”
世上懂得如何呼吸的生灵都可拥有喜怒哀乐,但燕羽衣却发觉自己就连哭,也像是装出来的。
哭和笑该有场合,见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他得表现得潸然落泪才是个合格的将领。陪伴君主身侧,恰到好处地为君主提供说笑,在君主哈哈大笑之时称赞鼓掌,前后进退得宜,身体的每寸仿佛都是为了成为燕羽衣而生。
你不像燕羽衣,燕羽衣不该是这般模样。
以前,现在,将来,燕羽衣都该原地矗立,凝望他人逐渐远去吗。
家主在将军府湖心亭那颗海棠树下,叮嘱燕羽衣:我们的一颦一笑皆当做戏,为的是维持将军府的威严,燕氏百年声望。
燕氏的威严,在燕家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然而燕氏那么多人栽进去,生的机会消亡殆尽,还有必要维持那份在当下称得上可怜的自尊吗。
家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燕羽衣无声,泪逐渐干涸。
已经没有人再教他如何忠实履行皇室家臣的义务,脱离整个百年辉煌的燕氏,该用什么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掉了。
冰冷的夜风吹开虚掩着的窗棂,明月深藏,天幕群星璀璨,烛火摇曳,被寒气轻而易举地熄灭,独留残烟袅袅。
冷寂中,萧骋倾身彻底将燕羽衣拦腰抱起,动手似剥鸡蛋壳般,将他里衣褪下,露出积累陈年伤痕的脊背。
胸下肋骨二寸,飞羽纹身栩栩如生。
燕羽衣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萧骋将他当物件似的,待看够了,才说:“我能把衣服穿起来了吗。”
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身体中仿佛同时存在两个灵魂,哭泣的是软弱的那个,蜷缩在心脏深处,剥离燕羽衣这个名字,才能显露出来,放肆地,无措地,在无人之境中溺水求救。
哭够了,日出东方,冷静旁观的另一半灵魂继续接管这个身体,自称——
我是燕羽衣,燕家嫡长子,燕氏未来的家主。
而今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召唤出那个软弱的燕羽衣的人,正若有所思道:“原来真有。”
“……”燕羽衣强忍怒意,拳头攥紧又放下,再度举起,冷道:“萧骋,数到三,把我放回去。”
萧骋指腹触碰羽尾,声音听不出情绪,说:“为什么纹这个。”
飞羽末端透着浅浅的红,那是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打眼看根本发现不了。
整个纹身最精致的地方便在此,目的是遮盖这片胎记。人生来有各种瑕疵,痣,疤痕,胎记,都是避无可避的东西。
“燕大人脸也受了伤,为何不担心留疤呢。”
燕羽衣:“三。”
萧骋道:“既然如此在意身体,就该好好保护自己才是。”
“二。”
“我不放手你又能奈我何呢。”
“一。”
燕羽衣扬手。
“啪!”
萧骋轻而易举锢住他的腕骨,将他提起来,顺势调转身体往榻中稳当当地一坐,燕羽衣自然而然掉进他怀中。
伤口与男人坚硬的胸膛相撞,疼得燕羽衣头晕眼花,紧接着,眼前黑暗加倍地俯下来,萧骋捂住他的口鼻,嘴唇在他侧脸略过,是叮嘱也有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