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40)
“还能走吗,我抱你起来。”
燕羽衣手脚发软,他又看到了萧骋那双在黑夜中仍然深邃的眼睛。与少年萧骋不同的是,其中似乎已经没有那份活泼与青涩,全是无边的算计。
从深处弥漫而来的寒意迅速席卷全身,他说不出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萧骋。如果拒绝回答代表承认,那么萧骋如今的姿态,便已能说明所有。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卖惨的机会。
就算他现在只是点点头,燕羽衣都能回应他,跟他一块回去。
但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被戳穿后,理应心虚的情绪都并未显露。
萧骋松手,转而掏出怀中最后的夜明珠塞进燕羽衣怀中,顺势席地而坐,与他面对面。
明珠有萧骋的体温,燕羽衣觉得烫手,却不知该怎样松开。
他唇齿间全是苦涩的味道。
那段消失的记忆,晦暗难明的过往,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已经相遇过。
而自己却始终没能认得他。
“人都会变。”
萧骋将烛台放在他们之间,像是画了条天然的分割线,淡道:“几年后燕将军上阵杀敌,百战百胜,折露集里的打手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燕羽衣凝望跳动的焰火。无能为力的现实越多,他便越觉自身渺小,而当自以为手中尽在掌握的东西,如今出现了裂痕。
记忆中的伤痛该怎样灼伤,才能强行让潜意识将其悄然埋葬。
他说不出来话,甚至没办法想象萧骋后来这些年怎么看待自己。
男人语气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他拂去袖口尘土,将视线移向通道口:“我不希望因当年之事,改变你对我的看法。”
“燕羽衣,过了这么多年,人都会变。”
“我所认识的,是前往大宸随行太子的燕将军,人总是喜欢被光芒万丈的东西吸引。”
“而你熟悉的,也是景飏王,对么。”
话听着诚恳,但更像是在赌气,燕羽衣承认自己成功地被他勾动起几分恼火,嘲讽道:“怎么,往事就那么让你觉得见不得人吗。”
他有点想不明白萧骋,读不懂他的心思。
怎么会有人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就仅仅只是待在那,都好像讳莫如深地遮掩着什么。
但他又是恶劣的。
他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瞳孔中写着“来找我”,“怎么不与我搭话”,“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探究吗”之类的,显而易见的意味。
归根结底,是因萧骋自己便没有认可自己。
“我不喜欢花力气揣度他人怎么想,如果想要做,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萧骋,你总是让我自己猜,该做的公务那么多,军营的事情应接不暇,我没有时间去判断你的喜恶。”
燕羽衣淡道:“你总是想要被理解,但却拒绝沟通,我也不晓得怎样同你说话才算是好,该做些什么能令你感到高兴。”
“现在,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别人拿你当玩意,那是他们混蛋。而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刻意掩盖过往,困在过去,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活该。”
燕羽衣抬手搭在萧骋膝盖,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转身,背我。”
“在没有想通得到答案前,不要来将军府。从现在开始,我也不会同你说半句话。”
“我要回家。”
他冷得有点坐不住,但没有萧骋又站不起来。
而萧骋好像也没有要接住他话茬的意思。
只要与裴谵有关的话题,萧骋总是表现出极其消极的态度,就算燕羽衣有心想帮,但当事人选择后退。
他有什么办法?揪着萧骋的耳朵对他大喊“你这个胆小鬼”吗。
燕羽衣做不到。
这等同于对萧骋的二次伤害。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萧骋一动不动,燕羽衣勉强攀着铁笼,企图爬远点。
眼前的男人实在是看着生气,明晃晃地扎在眼前,拗不过他,那就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那些久远的记忆,对燕羽衣来说是伤痕,但给如今的他留下阴影的概率微乎其微。
弱小被欺,要想打败对方,光有拳头与力量并不够,最重要的是手中有权。
例如现在,他手中掌握兵权,自然不怕西凉为难,甚至能够反过来利用与西凉之间的局势,逐步带着朝堂走向自己希冀的未来。
幼年恐惧是必然,人在面对所有比自己强大的物什,恐惧会乘以倍计地放大,在脑海中不断加固无法撼动的印象,最终成为阻挠前程的山岳。
但这只是燕羽衣自己的想法,他不能为萧骋做决定,也不可以拿自己处世的这套角度去要求他人。
再生气,他心底是理解萧骋的。
抿了抿唇,燕羽衣背对着萧骋再度开口:“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再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不是么。”
即便浑身刻满伤痕,只要还活着,便算是胜利,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至少……那个时候,我没有放弃我们。”
“我们都活着。”
“萧骋,我们都——”
“但我在斛录寺那样对你,也没关系吗。”萧骋打断,声音在幽室内显得格外空旷。
燕羽衣先是顿了顿,而后很轻地再度笑起来:“如果你真的顾念那段共患难,为了感情选择背叛自己的国家,那才是真的可怕。”
一个人的道德究竟有多败坏,才能背叛供养自己的国家,何况萧骋还是大宸的摄政王。
原则不能被打破,那是底线。
他们一个勉强站立,一个连坐着都要端着板正的规矩,也说不出谁更累。
良久,萧骋松口,起身缓步走到燕羽衣身旁,弯腰示意他趴在自己背上:“走吧,送你回府。”
回程没有讨价还价,更无过多的交流,燕羽衣一路畅通地回到将军府。严钦提前得到消息,带着军医管家在府门口等待。
车停在正门,萧骋不宜露面,故而燕羽衣从内伸出手,由严钦支撑着离开马车。
他站在台阶前,面朝萧骋马车的方向,等他的车融入人海,从拐角处消失不见后,才转而苦涩地笑起来。
“兄长回府了吗。”他遥望远处阑珊,目光虚浮地落在每一处。
严钦也纳闷,明明已经离开将军府,为何绕了那么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事先已经踏入的陷阱。
“主子,我们回来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你以为他不想找到我吗。”燕羽衣勾唇,讥讽道:“就算是前任燕氏家主,也有害怕的东西,这代表严渡是有弱点的。”
从朝政而言,严渡并不希望燕氏双生的秘密暴露,这证明他还是想保持现状,想要兄友弟恭的局面。
但他却忽略了燕羽衣本身是个独立的人,而后为洲楚的将军,燕氏家主,其次才是已经投靠西凉的,严渡的胞弟。
毕竟是遥远的记忆,燕羽衣也只被刺激出情绪最激动的部分,剩余的仍旧模糊朦胧。
燕氏少主被掳走,这么大的事,为何后来都没有人提及?
甚至是严渡,十几年也并未透露过分毫。
理性告诉燕羽衣,他得找到证据再去质问。但直觉驱使他,这必定与严渡有关,只要他问,必定能得到答案。
燕羽衣收回目光,转而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吩咐道:“烧些热水来,我要沐浴。再差人去请严大人回府,告诉他,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他晚膳。”
严钦点头:“是,主子放心,属下待会便去通传。”
严钦虽并非跟燕羽衣最久的部将,但却是最懂得燕羽衣心思的那个,只要燕羽衣动动手指头,他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燕羽衣:“朝局稳定后,我便进宫请陛下旨意,将你派往大宸边境驻守,几年换防后,官职便会再升一阶。”
“主子,属下还想再在府里待些日子,领兵打仗管那么多人,我怕我做不来。”严钦将披风往燕羽衣肩头一搭,实话实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