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39)
他每没从这里看到任何自己所熟悉的面庞。
而眼前的大宸人呢,值得信任吗?
毕竟他是这里唯一的异国人。
挨着少年坐好,趁他动手解开铁链时,燕羽衣才逐渐地感到后怕,情绪后知后觉地被四周感染。哭是正常的情绪发泄,他也无法避免,只是许久都没有掉过眼泪,新奇大过于恐惧。
“有茧,你习武?”少年触碰到燕羽衣的指腹,顺势捏了捏,诧异道。
燕羽衣扭头,手腕被捆绑的力道已经松懈许多,他拧了拧,先退出一只手,另外那只带着铁链绕回来。
链子并不粗,大概是因为知道孩子没有自主思考的能力,看押即可,不必用那些成人的手段。
燕羽衣点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没必要隐瞒:“你呢。”
“学过一点,不过你才多大就习武,家里是军营的?”少年有点好奇。
燕羽衣瞥一眼少年,四目相对,他眸光极亮,瞳仁好像蕴含着滚烫跳动的火花。
摸摸人家的手就知道往军营想,直接跳过江湖习武,懂这个的是一般人吗。
他沉默地将手藏回袖管,故意往里缩了缩,不动声色地与少年拉开距离。
少年嗤地笑出声,往燕羽衣面前挪,他凑到他耳边低声:“习武根骨是很好,但年龄摆在这,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别装大人了。”
燕羽衣缓缓回头,当着少年的面,用力将面颊的湿润擦干,淡定道:“你比我年长几岁,不也逃不出去吗。”
年龄有差又如何,反正都关在这里,比待宰的羔羊还可怜。
其实燕羽衣也想不了多少了,只是装得比较镇定,他不了解此时想要脱身,该怎样见机行事,而放眼望去,也只有眼前的少年更成熟。
他该选择听他的。
只是后来的几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未被带走,只有少年,晨起被绑去,傍晚浑身是伤,被壮汉们像荡秋千般丢回来。
白日黑夜,都是少年告诉燕羽衣的。
他找了块石头,在墙上画数字。
直至第九日的时候,少年躺在杂草中,腰间垫着燕羽衣的衣服,肩膀的血渗透衣料,肉和布黏在一起。
燕羽衣不知道怎么帮他。
他一张小脸变得煞白,颤抖着手撕掉里衣下摆,硬着头皮为少年止血。
但他力气不大,根本没办法起到止血的效果。
燕羽衣冷不丁地说:“不会失血而亡吧。”
少年似乎很喜欢笑,就连受伤都先扯了扯嘴角,然后才答燕羽衣的话:“扶我起来,靠在墙上我自己来。”
“……还有,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可能没办法准确判断时间。”
“我们以后就以我被带出去的次数计量。”
燕羽衣呼吸一窒,张开五指,试探性地放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果然没有反应。
翌日,少年仍旧被带了出去。
连着三次的折磨后,他对燕羽衣说,眼睛好点了,模模糊糊地能看清光源,但连夜的高烧,听觉又逐渐远去。
起初,燕羽衣尚能保持理智,让自己有判断的能力。但从少年告诉他无法目视之后,他用力在精神垒起的壁垒逐渐崩塌,却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同被关在幽室的小孩们,在少年往返第五次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被带离。摆在角落的铁笼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装进铁笼,像个最原始的困兽,无论如何冲撞,那片狭小的活动空间内,被伤害的只有自己。
黑暗与压力的双重摧残下,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哭了,只是痴痴傻傻地呆坐在那,双目空洞地盯着燕羽衣,偶尔还会冲他咧嘴笑。
燕羽衣掉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安慰少年,逐渐转为贴着少年,或者握着他的手才能睡着。
至少他早晨醒来,还能判断少年死了没有,或者说……
他希望少年不要死。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关在这,亮出燕氏少主的身份更不可能。
少主是兄长,而他作为影子的第一准则便是噤声。
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希望有扭转的机会。
当所有人被清空后,总是会轮到燕羽衣自己。与他对角摆放着两个笼子,一个是他,另外那个属于少年。只是不清楚谁会先走。
他与少年约定,如果自己先走,一定会回头来救他。但如果少年先离开,希望他不要回来寻找自己,只要有机会逃出去,便拼命往国境线跑,只要进了大宸,西洲人便无法奈他何。
少年气若游丝,笑问他:“你知道大宸在什么方向吗。”
“知道。”燕羽衣答。
“为什么只有你能回来救我。”少年又说。
燕羽衣没回答,他并未准备答案。
他先被带走是最好的结果,但事实上现实永远朝着最糟糕的境况而去。
少年被像羔羊般粗暴地塞进铁笼时,燕羽衣终于控制不住地扑了上去,他根本推不开那些身如顽石的壮硕汉子,只好用力抱着他们的腿,咬住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
壮汉一巴掌扇得他头晕眼花,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在那个即将锁住自己的牢笼,滚烫的液体汇聚成涓涓细流而下,他大脑空白地再度冲去,再次被粗暴地扣在地面。
少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燕羽衣意识到他们就要在这里说再见,往后只有血腥与冰凉在张牙舞爪,带着来自地狱魔鬼的呓语,彻底摧毁他坚定数日的信念。
“不。”
“不行,不可以!抓住我,求你不要走。”
燕羽衣眼前已完全被血浸润,再也无法看清所有,只能凭借与少年相触又分离,再次感受,继续失去中,崩溃地向前爬。
五脏六腑的痛感早已被精神的失常所覆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燕羽衣攀住冰凉的铁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用力擦干满面的血,怒目圆睁。
……
事实上,初次暴露双生秘闻,其实是在燕羽衣幼年被拐去折露集那次。
燕氏在少主还未被端上世家流水宴前,将燕羽衣救出折露集。
随后,血洗了解此事的相关人等,官员们也因并未所见少主而免遭此难,但却在十几年后纷纷遇难,显然只是阎王帖下得早与迟而已。zll
“我是燕羽衣。”燕羽衣眼睫微动,靠坐在笼旁,用手抚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血。
原来计官仪并非知晓它的第一个外人。
那个少年才是。
而那少年——
“燕羽衣!”
男人脚步匆忙,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飞般地来到燕羽衣面前。
萧骋好一会没得到燕羽衣的动静,寻找线索无果后便急匆匆赶过来,见燕羽衣没反应,又握住他的手,三指搭在燕羽衣的脉搏,蹙眉道:“算了,还是回去下次再来。”
“这里应该后来还被严密搜查过,大概也不会有别的显而易见的信息,就算略过也无妨。”
说着,萧骋决定抱起燕羽衣原路返回。
“萧骋。”
燕羽衣却抗拒地抓住他的袖口,下唇微微颤抖,几度开合都无法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要怎么问呢。
问记忆里的那个大宸人是不是萧骋吗。
最初被他抓住的时候,他在地牢里问自己的那些话,是他还记得他吗。
彼此立场相悖,必须为了本国行事,这些燕羽衣都能理解,但他不懂,为什么萧骋明明话到喉头却不告诉自己。
萧骋肩膀一沉,燕羽衣用力将他往铁笼前扯。
男人蓦然地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缩,自然而然地看到燕羽衣背靠着的,生锈了的铁笼。
燕羽衣歪着头,用力咬着嘴唇,目光从困惑转而哀伤,直至湿润蓄满眼眶,却挣扎着不愿掉下来。
“萧骋……”
“……你的眼睛,眼睛后来有没有,有没有再难受过。”
第100章
“没有。”萧骋动作凝滞了一瞬,而后用商量的口吻对燕羽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