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78)
他才是真正代表整个燕氏利益的人,做明珰与祖宅族亲之间的纽带。
祖宅那边有任何要求,皆通过他传达。
从前都是兄长与其周旋,燕羽衣只做那个执行的人即可,不知燕留竟如此难缠。
“西凉是否有把柄我不清楚。”燕羽衣决定夺回主动权,放出更为重磅的消息。
“计官仪知道我不是最初的燕羽衣。”
他趁燕留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低头抚平衣襟褶皱,并摸出发簪,缓缓将长发拢至一簇,轻巧地挽了个髻。
“既然你要逼问,那么兄长杀死计官奇,惹得太鹤楼学子出走,又是谁的决定?”
衣衫单薄,风从袖口灌入,鼓鼓地画出圆形轮廓,衬得燕羽衣身姿更为瘦削。
他眼角眉梢与“羽衣”相同,曾经父亲担忧兄弟二人样貌会有所差别,被认出什么端倪。但就是这么巧合,小羽与羽衣一齐长大,气质相符,身量和谐,甚至说话的腔调也神似至诡异。
他们就像互相对应镜子,倒映彼此人生。
燕留用以往对待家主羽衣的态度,对待才从少主成为家主的燕羽衣,理所当然地带入从前,却在燕羽衣语出惊人,向外人道破密辛后,意图乘胜追击的表情逐渐龟裂。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中夹杂着愤怒,骤然扭头向前猛走几步,一拳砸向供奉香火的灵台:“计官奇,计官仪!太鹤楼那群穷酸书生从来都不听从朝廷指挥。”
“你竟然向计官仪泄密!”
老者怒不可遏,神情隐匿在黑暗中,再三忍耐,反复念叨计官仪与计官奇的名字,猝然红着眼抓起距离自己最近的灵牌,狠狠砸向燕羽衣。
牌位径直横飞,直冲面门而来。燕羽衣没打算躲,扬起下巴站在原地,硬是没吭半声地受了他这场气。
哐当——
灵牌跌落,底座摔得粉碎,写有名字的那面却空荡荡地,只雕着燕氏族徽。
燕羽衣呼吸凝滞,旋即慢慢俯身,从地上捡起木牌。
手指摩挲光滑的边角,指腹拂过族徽,他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惹得燕留骂道。
“疯子!真是个疯子!!”
燕羽衣眯起眼,将令牌的底座也捡回来,双臂围拢将其揣进怀中,轻声道:“这是兄长的牌位。”
“燕留,你用兄长的牌位砸我。”
“燕家只有一个燕羽衣,何来兄长。”燕留定定神,扶住灵台,对燕羽衣所言颇为荒谬地笑了。
“燕氏主母诞育龙凤胎,长子率先出生,后而有小女儿难产。此女一生下来便咽气,尸身葬在族冢,后而在其母离世后被挪去合葬。小羽,那年为主母扶棺的可是你自己。”
仍有长辈至亲留于世,小辈便不可立碑存牌位,燕羽衣能够活下来,是母亲在父亲想要掐死他前,提前差人在京中传闻燕氏龙凤胎已落地。
然,幼女弱症难以养育,已于翌日咽气,由燕氏家主起名燕寄情,予以示诸君哀思。
燕羽衣见过燕寄情的无字牌位,不是现在他手中这块。
他想过燕氏耆老无情,却未曾想如此迅速地抹杀兄长的存在,更要趁他杀回明珰,风头正盛的时候,予以他当头一棒。
澹台成迢那堪称托孤的举动,将燕羽衣的言行举止架在整个朝臣面前,他不能有片刻的松懈,更要制止不利于洲楚的谣言蔓延。
怪不得,怪不得非要今日在祠堂闹这一场,待燕羽衣真正执掌整个燕氏,决定为兄长正名,恐怕这群人有心无力,想阻止也没那个权力。
这些关窍并不难想,冷静下来便可理解。
额角的冰凉缓缓顺着鬓边流淌,滴在灵牌正中。
燕留已然平复愤怒,声音再度恢复冷静:“家主就算厌恶燕氏,也该懂得,如今唯有依靠整个护国将军府,才能匡扶你那所谓的忠肝义胆。”
“陛下托孤,澹台成玖尚且年幼,大宸人做了太后,想必景飏王也必定不会立即离开西洲。”
“还望家主尽快敦促陛下,为日后行事方便,立将军府为王府,主燕氏代君主摄政之责,待陛下及冠后,方交还西洲大权。”
“……”
执掌虎符的将军摄政,是想做什么。
挟天子令诸侯的摄政王吗!
燕羽衣挑起长眉,面若寒霜,双臂青筋暴起:“若我不允呢。”
汹涌的杀意拔地而起,混杂着白日里经久未消的血腥。太子脖颈喷涌而出的血,多数溅落在燕羽衣与澹台成玖身上,直至此刻,燕羽衣仍觉沾染过血的地方,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这就是京城里的政客吗。
兄长曾经就是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以至后来整日郁郁寡欢,几近崩溃地想要自杀吗。
燕羽衣以为自己与兄长一文一武,他替兄长征战四方,兄长稳坐明珰操持公务,什么劳什子的诅咒,统统都是他人畏惧燕氏权威的借口。
今日只是与燕留此等为老不尊的混账交涉,便已令他险些失去理智。那么兄长曾经度过的日日夜夜,究竟有多少是他难以感同身受的苦楚!
无数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燕羽衣剧烈跳动的心脏疼到痉挛,胸腔涌入的酸楚,令他下意识干呕起来。
他抱着灵牌失声,眼前雾气朦胧,将他整个人湿漉漉地包裹。
廊外的雨毫无停歇的势头,老者带着属于胜利者的表情,笑眯眯地走到燕羽衣身旁,像寻常人家的长辈,安抚受伤失意的晚辈那般,语调悲伤,嘴唇却无限上扬。
“如果你还想要回羽衣的尸体。”
“小羽,乖乖听话。”
这场突如其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雨,一夜之间洗刷整个明珰城的污垢,彻底改换西凉压倒性胜利的局面。
从城南至巷北,热闹的宵市也因暴雨暂歇,街道空无一人,唯有零零散散通向各臣子府中的路口,长明灯彻夜燃烧。
直至丑时,方府仍陆陆续续有朝臣进出,方培谨送走最后一位,终于得空前往偏厅,略略吃几口热粥,暂歇半个时辰,继续处理压在案头,亟待批阅的公文。
清粥小菜,配半勺虾油,方培谨闷头吞了好几口,才顾得上抬头理会倚靠在窗边,眨也不眨地盯着漆黑浓夜的男人。
她揉了揉眼角,忍不住道:“就算我是你的姨妈,也不该一声不吭地闯入人家闺房吧。”
“……”
“男女有别。”方培谨见人不理自己,只顾盘玩指间那枚红玛瑙戒指,遂又加了句。
萧骋表情淡淡,将戒指重新套回食指,半边身体透出窗外,浑然没将方培谨的话当回事。
故而又刻意混蛋道:“小时候你趁我洗澡,将我从大宸掳回西洲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男女有别?”
方培谨哎呀一声,连忙道:“情况紧急,自然特殊对待。”
“方培谨,我背着你偷藏燕羽衣,还借南荣军给他,你恨我吗。”
萧骋跳下窗台,开门见山道。
方培谨示意婢女再取碗碟来,亲自为萧骋盛粥,用筷尖点了点青菜,提醒道:“陪我吃些宵夜便告诉你。”
萧骋挑了挑眉,没拒绝。
因为方培谨是左撇子,所以他故意坐到她右手边,用眼神示意方培谨夹菜给自己。
他说:“虾油难吃。”
方培谨:“虾油补脑。”
“本王绝顶聪明。”萧骋哼了声,但没拒绝方培谨将虾油往他粥里拌。
方培谨余光扫过萧骋平放在腿面的手,随口道:“绝顶聪明的景飏王殿下,怎么还守着婚期旧约,早就告诉过你,这东西已经不作数了。”
“母后与燕家是私交,少时未出阁,约定嫁娶后,彼此所诞的孩子结为婚约,并互赠信物。母后离世,婚约便不再作数,况且他家生的是男孩,自然得归还。”
萧骋接过粥碗,缓缓道:“母后临终前,也有祭奠燕氏主母的遗愿。”
方培谨忍不住笑了,单手撑着下巴,用戏谑的目光瞧自个外甥,道:“燕家乱糟糟的,若燕羽衣那个万里无一的杀坯,得知你要带人去他家祖坟祭奠故母,信不信,他会直接将你大卸八块,吊在两国边界城楼口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