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29)
被无数诗人称得上琼浆玉液,此物只应天上有,他喝着只觉得辣嗓子,呛喉管,不如喝些茶水舒服。
燕羽衣趴在阁楼雕花作的廊台前,半边胳膊悬空,另外那只撑着下巴,细雪随风落入掌心,冰冰凉凉的。
他计算着时间,直至身后的脚步声在预料中响起,缓缓道:“大冷天吃冷酒吗,差人送个暖炉来吧。”
萧骋径直来到燕羽衣身旁,将酒坛放在他们之间:“冷雪,冷酒,冷风,恰此美景难道不好吗。”
“朝廷对商户税赋有额外减免,尽管如此,狸州商会仍然是纳税大户。那些商人穿着不算富贵,为什么不将银两还给他们,留个耳根清净呢。”
萧骋:“有些买卖值得细水长流,若托与他人全款,届时被拿捏的便是商会。”
话音刚落,燕羽衣终于回头看向萧骋,哦了声,问:“也有殿下控制不了的人吗。”
“你?”萧骋似笑非笑道。
他当着燕羽衣的面,揭开酒坛封口:“听说燕大人近日失眠,或许今夜可做个好梦。”
以酒入眠不是好习惯,燕羽衣宁愿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他朝着天空呵了口气,沉默许久,直至侍女鱼贯而入,将摆着下酒菜的小几推到他们跟前。
“那些商户的装束,似乎是边境来的。”
燕羽衣:“用银两把持他们只是暂时的,若这些人没兴趣再周旋,滚刀肉不怕死起来,就连军方都得忌惮三分。”
“真不喝吗。”萧骋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停留很久,问道。
燕羽衣塌着腰,彻底将上半身的重量压在廊台,未束紧的长发柔软垂下,惯常梳得严整的发髻紧绷地约束着他的表情,既提精神,还能显得更威严,能镇得住下属。
但此刻他神情柔软,眼角微微扬着,听到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原来萧骋一开始便叫人带炉子来。
萧骋自个喝冷酒,一杯灌下肚,偏头问:“在想什么。”
燕羽衣唔了声,说:“我曾有个姐姐。”
“哦?”萧骋自然而然接话道:“没听说过家主这脉有过长女。”
燕羽衣摇摇头,道:“只是家族其中一脉而已,家主见她天资甚高,便差人接到明珰教导。”
“可惜她爱上了西凉人。”
“她来信对我说,她打算离开家族,同那个男人去狸州生活。”
“狸州夜里很美,她喜欢看着满天飞雪煮酒吟诗的日子,事实上那个男人也确实让她过上了那种生活。”
“但从明珰城里出来的人,若在明珰没有生存能力,在别的地方也不会好过。”
“很快,来自洲楚和西凉的人便逼迫他们分开。”
“她和情郎殉情后,我收到绝笔。”
“信中说,世上最可靠和最不可靠的感情她都经历过,直至临近死亡,她才明白自己从未逃离燕家,所以就算是最平常的,属于人的感情她也不配拥有。”
“最后请求我亲自来狸州帮她收尸,她不想再回到明珰,葬在燕家后山的族冢。”
“后来呢。”萧骋问。
男人将酒杯推到燕羽衣手指旁,燕羽衣没拒绝,接过饮尽,冰凉的脾胃被热流抚慰,恍然发现这竟然是茶水。
燕羽衣轻声:“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他找不到她的尸骨,也被勒令禁止前往狸州,家主甚至下达了军令,禁止他跨进狸州半步。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属于洲楚的耻辱,他们顽固地控制着所有燕氏儿女的情感。
西凉也心照不宣地协同处理残局,水火不容的敌对双方,在那时瞬间完成了统一。
萧骋提起茶壶,将茶水添满,道:“听起来是场徒劳的反抗,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会成功。”
燕羽衣平静道:“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也不会被感情左右。”
“她遇到的是好人,怎么能证明我也会将信任加诸给一个西凉人呢。”
“况且……”燕羽衣鼻尖被冻得通红,在萧骋的注视下,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
“我们这种人,从降生的那刻起,人生不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吗。”
萧骋神色微敛,收起下巴,垂眼从火炉旁捻了颗桔子:“燕大人比本王想象得更胆小。”
或许吧,燕羽衣笑起来。
他担忧被控制,可却从未觉得长辈为自己铺设的那条路是错的。正因如此,才会对太子刀剑相向,觉得他无能,认为他并不适合做主君。
他何尝不是在像族中长辈逼迫姐姐那般,强行将责任加诸太子一身呢。
现在想来,他似乎很早之前便已经被那些老家伙同化,只是腐朽到了哪一步,他也不太清楚。
若非身在狸州,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已成为最不愿成为的那类人。他未曾发觉被权力困顿,不过是那些年身处其中,享有家族所赋予他的一切权力。
剥离燕氏辉煌,燕羽衣才觉自己也有无法做到的事。
真是个可笑而荒唐的现实。
但午夜梦回,燕氏那些被烧死的族人们便会再度入梦,质问他为何没能保护好他们。
他可以不要求太子,却不能不强迫自己。
酒过三巡,萧骋神色如旧,燕羽衣只尝了半口竹叶青,唇齿间萦绕极为寡淡的药香。
指尖沾着酒液在杯缘转了圈,瞥见渔山从池塘那边的鹅卵石路远远走来,在萧骋看得见的地方站定。
萧骋抬起酒杯随口道:“他们没找到你,西凉专派来抓捕你的人已经进城了。”
燕羽衣似笑非笑,勾唇道:“这次殿下还会有直接将官兵糊弄过去的好运气吗。”
“谁说他们被本王糊弄。”萧骋俯身将茶炉往燕羽衣腿边推,顺势坐得离他近了点。
燕羽衣正欲随口说些什么,渔山却在楼下简单利落地行了个礼,食指放在脖颈做了个一的手势。
燕羽衣掀起眼皮:“你杀了他们。”
萧骋只是笑,转而问道:“本王打算找人色诱狸州州府,请他睁只眼闭只眼,燕大人觉得如何。”
在西洲地界随意灭口,甚至是记录在案的军士,这并非狸州商会可摆平的事故。
萧骋说得出口的,必定是他已经执行,且初具成效的事情,燕羽衣懒得评价他行事手段。
“只是。”萧骋话锋一转,“西凉人为了贿赂本王,也同时送来几名美妾妖童,希望商会能将今年库里的所有精铁,统统以折扣卖给他们。”
“交换条件是减免未来三年赋税。”
燕羽衣判断:“他们没钱了?”
“那些美妾妖童本王都看不上,样貌尚可却魅惑不足,比不得本王送去州府那的美人。”
室内灯火通明,暖黄色的光柔软地笼罩于二人之间,萧骋声音压低,忽地询问道:“若是燕将军手底下调教过的美人,该是何种姿色呢。”
燕羽衣略一思忖,指着萧骋腰间别着的短箫,随口道:“会吹箫?”
萧骋:“要听听看吗。”
“好啊。”燕羽衣忽地靠近萧骋,趁他还未再答前,动手捏住短箫尾端青绿色的穗结,轻而易举地将箫从他腰侧抽走。
顺势跪坐回原处的同时,他动手捋了把长发,以穗束发,在萧骋的注视下,半遮半掩地藏住箫尾,只剩吹奏那头。
萧骋莞尔,单手撑着廊台倾身靠近取箫,飞雪恰时随风入室,瞬间迷乱双眼,吹熄满室烛光。
眼见对方手指即将触碰短箫,燕羽衣垂眸倏地勾住穗结,箫尾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圆弧,身体彻底向后倒去。
萧骋下意识去抓被抛出去的短箫,奈何廊台实在是窄,无法容纳两个人的身量,箫没抓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进雪地,人也因失去平衡,直挺挺朝着眼前的方向倒去。
嘭——
呼吸交缠,十指相接。
燕羽衣面无表情,幽幽道:“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