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27)
“太子殿下。”
燕羽衣厉声:“我从四岁起便被要求晨起扎马步练功,话都说不连贯,案台旁需背诵的兵法要略便已堆山码海。”
“那个时候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吗。”
皇帝重视太子,唯恐驾崩后太子无法彻底把持朝堂,或是被西凉为难,于是亲自前往将军府,与燕氏家主说定,将尚在襁褓中的燕三小姐嫁进宫。
后又决定求娶大宸公主,以保证未来若燕家也无法维护皇室尊严,大宸会念及这门姻亲出手相助。
皇帝将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算尽,却唯独漏了一条。
澹台成迢他烂泥扶不上墙!
在决定与萧骋合作后,燕羽衣认定,就算太子身有残缺,他也会尽全力推举他登基。
只因他是太子,是他自出生便被耳提面命,需用余生侍奉信任的君主。
“如果殿下拒绝重回朝堂。”
燕羽衣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落在澹台成迢空荡荡的袖管,说:“臣会为殿下安排退路。”
澹台成迢被燕羽衣吓得不轻,连忙道:“本宫昏头失口,燕卿为洲楚丹心赤诚,是本宫对不起你。”
“所以朝廷欺压百姓,太子殿下也清楚吗。”燕羽衣表情复杂,面前的澹台成迢明明还是原本的模样,可他却忽然在某个瞬间觉得他陌生至极。
太子骂他胆大妄为自作主张,想必是有人趁他不在,多在太子身边说闲话。平时察觉不出什么,他日东窗事发,这些日积月累便会像炮仗般,一点就炸。
既明白太子日后所向,燕羽衣便只最后问他一句。
“殿下见百姓苦楚,却当过眼云烟,看过便忘了,是吗。”
澹台成迢目光闪躲。
“好。”
燕羽衣点点头,上前将澹台成迢脚边掉落的摊子拾起,并简单拾掇碎木,出门前丢进放置在厅内正中央的火炉里。
门外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燕羽衣最后看了眼表情颓丧的太子,竟觉最像小丑的其实是自己。
有这样的主君,这样的朝廷,以及憎恨朝廷的百姓。
何愁洲楚不败。
他在门前停留许久,直至鼓起勇气推开门,跨过门槛的那刻,燕羽衣都在期待太子会心怀愧疚地回心转意。
萧骋说:“如何。”
“恭喜。”燕羽衣擦肩而过。
“本王要茱提十座矿场,萧稚做太后。”萧骋紧随其后,边走边说。
燕羽衣脚步稍顿,看了萧骋一眼,道:“拥有澹台皇族血脉的皇子何时抵达狸州。”
“燕大人想何时见。”
“明日。”
萧骋显然早有准备,并未多言,利落道:“我来安排。”
燕羽衣眉心一跳正欲说什么,抬眼发现秋藜棠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手。
不动声色将受伤的那只藏起来,道:“太子重伤,多谢殿下照顾。”
“太子求生意志薄弱,该谢棠大夫。”萧骋懒得揽功,表示燕羽衣谢错人了,随后让身避开双方视线盲区,令秋藜棠与燕羽衣直面。
“棠大夫妙手回春,待回明珰必定重金酬谢。”燕羽衣没动,只是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秋藜棠还想劝燕羽衣,直言道:“救治患者乃医家本分,倒是燕大人,天寒地冻,伤口得尽快清理。”
燕羽衣脸色泛白,但因近日汤药进得实在多,气血虚浮,双颊呈现不自然的粉,显得更病恹恹的。
在医家前没有秘密,他勉强笑道:“行军作战都是自己处理,就不劳烦棠大夫了。”
“这里没有战场。”
秋藜棠没说话,萧骋先开口道:“未来的三月内,燕大人应该都没有什么格外要紧的事务,为今之计是养好身体,休养忌讳多思多虑,若还有什么没做的,这几日尽快了结为好。”
话听着关怀备至,传入耳中却格外刺耳。
萧骋嫌他碍事。
“对了。”
“大都来信。”萧骋从袖袍中掏出一封叠了三折的信。
燕羽衣看也不看,囫囵用帕子擦手。
如果是潮景帝的旨意,萧骋必定会选择更为恰当的时机,现在这幅光景,谈什么正事。
萧骋缓缓道:“我们都小瞧了阿稚。”
“这是皇帝回给阿稚的信。”
什么?燕羽衣讶异。
大宸的京城距离明珰遥远,即便是萧骋自己的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得月余抵达,现在却有封从大都而来的亲笔。
还是给萧稚的……回信?!
萧骋慢悠悠道:“怎样,想看吗。”
“看来就算殿下算无遗策,也有人外有人的时候。”燕羽衣勾唇,嘲讽道:“公主身边有能人,是皇帝派给她的吗,殿下怎么不知道。”
大宸五公主出嫁那年,就算有亲王送亲,南荣军大张旗鼓地沿途保护,也抵不住外界流言纷纷。
皇帝膝下子嗣甚少,公主更是唯萧稚亲近。朝野诸臣在公主还未及笄时,便想尽办法令自家儿子在萧稚面前露脸。
萧稚是正儿八经有封地的公主,皇帝给予她比肩亲王的地位,若得其芳心,即可享荣华连绵,惠泽家族。
因此,五公主和亲西洲的消息一出,朝堂震荡,有好事者自称知晓内幕,说是五公主看上了皇帝身边得力官员,意图伙同他人篡位,皇帝念在骨肉,便将她许配给西洲太子做侧妃,婚嫁之意更为放逐。
西洲与大宸是死对头,和亲只不过为维系表面的和平,公主嫁过去甚至只是个侧妃,再对上燕家小姐,迟早得被护国将军府囫囵个吞了。
萧稚嫁入西洲,燕氏虽一直知道有高手保护,但也没有过于阻止,只是派人时刻盯着,毕竟无论哪股势力杀了萧稚,这口锅都会稳准狠地落在澹台皇族头上。
算时间,萧稚这封信应该是在明珰生变后立即发出的。
带燕胜雪逃命,险些自顾不暇,却仍旧能向大宸发出信号。
斛录寺地牢那夜,萧稚提出寻求大都帮助,竟然并非走投无路,或是慌乱中脱口劝慰他的借口。
那么萧骋提出萧稚做太后的要求,究竟是五公主自己的意愿,还是景飏王一手操办的提线木偶呢。
倒是小瞧了萧稚。
萧骋找来的民间皇子是否是澹台皇族的血脉其实并不重要,洲楚需要的是个能够代表整个洲楚与西凉朝堂对抗的主上,成为一切信仰的源泉。
正如民间所信奉的佛道,信徒因凝聚力而强大,现在洲楚也需要勇往直前振奋人心的号角。
“呼。”
这些天燕羽衣日夜失眠,推演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能料到澹台成迢的背叛。
他想不通澹台成迢为何懦弱,降生在西洲皇室,这样尊贵的命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难道还不足以支撑他大展拳脚吗。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忠心耿耿的护国将军府。
自古以来,君主最忌惮武将拥兵一方,但洲楚皇室却是被燕氏扶持百年,双方相辅相成,血肉都长在一起。
燕羽衣眼前模糊,而后再度清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径直冲向渔山。
速度过快,渔山反应不及,收于剑鞘中的剑便被人抽走。
渔山:“!”
剑光闪烁,裹挟着厉风卷入堂屋,掀翻太子澹台成迢身旁安放的手炉。
哐当!
澹台成迢来不及反应,剑刃便冰凉地贴着他的动脉,燕羽衣眸中寒光乍现,锋利无比。
“澹台成迢。”
被叫大名的太子慌乱,连忙抓住燕羽衣的手:“燕卿!”
“臣六岁入宫,尚举不动兵器之时,便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伴读。八岁那年,殿下生辰遇刺,臣为殿下挡了一剑,殿下在臣床头哭了大半宿。”
“十二岁成为燕氏少主,接过陛下御赐的金印,彻夜长谈,陛下问臣,除了护卫太子殿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心愿。”
燕羽衣喉头滚动,那夜秉烛犹萦在耳,他除了见家主大人外,长辈便只有陛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