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8)
他们这种人,不喜欢被威胁,不乐于被他人左右,丁点的感情与善意,皆落于最亲近的人身上。
燕氏护卫萧稚,萧稚照顾燕胜雪,她们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萧骋面前的那刻,这位景飏王大抵已经明了萧稚在洲楚皇室的地位。
故此,他放任萧稚的行为,萧稚天然的情感比任何利益都更易打动心扉。
若那日萧稚带着萧骋的叮嘱,劝说洲楚与大宸合作,或许燕羽衣当晚便想着怎么逃出地牢,另寻燕氏部下。
“待我更好?”
燕羽衣嗤笑:“王爷这话说得真是幽怨,倒像在下负了你似的。”
“本王苦心孤诣,希望燕将军与大宸合作,绞尽脑汁头发都要掉光了,怎么不能说大人负心呢。”
“颠倒黑白。”燕羽衣奋力仰头挣扎,顷刻便被重新摁了回去,头埋进棉被中憋闷得险些断气。
眼前黑暗,他看不见萧骋的脸,男人的笑声却一丝不落地入耳。
要杀要剐总归是刀剑起落,痛快得很。原来景飏王对杀伐果决兴致寥寥,看着对手构筑的防线逐渐崩溃才更自在。
“杀了我罢。”燕羽衣忽地停下,紧咬的后齿也泄了气。
“什么。”萧骋以为自己误听。
燕羽衣:“杀了我,我不活了。”
“……”
萧骋立刻将燕羽衣抓到眼跟前:“什么。”
燕羽衣长发凌乱地铺满肩,盖住半边脸,失血过多气色惨白,像戏文话本里从枯井爬出来的鬼。
“像你这种玩弄他人情感的人,终有一天会遭到报应。”
肩胛传来的剧痛告诉燕羽衣,银簪造成的伤口在挣扎中裂开了,贯穿伤很难在短时间愈合,就算外表看起来毫发无损,内里也仍旧需要时间恢复。
“俘虏没有选择生与死的权力。”
“失去荣耀与权力加身的燕将军,竟如此软弱。”
“如果我是你,会使用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比如与大宸合作,大宸从西洲获取想要的,洲楚则得到西洲,西凉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燕羽衣冷笑,扬起下巴轻蔑道:“洲楚与西凉同根共生,在西洲这个国家之下,两个朝廷面对大宸,只会是同仇敌忾的兄弟。”
“是吗。”
萧骋沉吟片刻,忽而松手,燕羽衣再度摔进被褥,腰却被男人坚实的手臂锢进怀中,避免再度受伤。
鲜红的血浸染绷带,肩头仿佛绽开冬日最艳丽的花。
将燕羽衣轻轻放回床榻,萧骋难得好心帮燕将军捋了把遮挡视线的额发,发丝穿越指缝,合着手掌,几乎覆盖整张脸。
前有舞姬可作掌上舞……
萧骋脑海晃过极其荒唐的念头,意识逐渐飘忽,动作也跟着停顿半晌,随后捂住燕羽衣那双呈琥珀色,蕴藏无限怒意的双眸。
燕羽衣气得发抖,若有机会杀了萧骋,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此人碎尸万段,挂在城门风干。
“燕将军此刻定十分想手刃本王,但在做决定前,我们得先去个地方。”
“不去!”燕羽衣怒道:“要杀要剐随便——”
“燕将军,该歇息了。”
景飏王毫不犹豫地砍向燕羽衣脖颈,燕羽衣瞬间闭嘴,闷声睡了过去,不,晕了过去。
雪愈来愈大,世界万籁俱寂。萧骋推门离开厢房,守在廊下的渔山说:“主子,封山了。”
“方才斥候来报,有可疑人员在斛录山附近的村庄出没,极大概率是西凉派来的人。”
“……”萧骋瞥了眼渔山。
“明日本王要与燕羽衣下山。不必随行,只是去城中闲逛。”
渔山沉声:“燕羽衣狡诈,万一下山他寻机逃跑怎么办。”
东方日出的天际线被飞雪覆盖,模糊了白天与黑夜之间的界限,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穿越被冰封的山涧清泉,淌过苍翠细密,隐隐散发青草香气的松林。
石阶长桥,午后被阳光消解的融雪化作冰锥,保持着向下滴落的形状,再被从四面八方纷乱而来的新雪覆盖,度过漫漫长夜,周而复始。
驻足眺望远方,萧骋闭起眼,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面颊间,淡道:“叫棠大夫过来。”
他顿了顿,正欲拭去眼角水渍时,发现袖口沾了几点燕羽衣的血。
“本王听不见了。”
话音刚落,渔山箭似地冲了出去。
幼时一场高热留下的后遗症,先皇后遍寻民医也未能完全治愈,这些年虽略有不便,但萧骋学会了与寂静共存。
只要看着对方的嘴唇说话,也能阅读无碍。
这病几个月没动静,萧骋以为今年都不会再犯了,没想到竟在与燕羽衣争吵中掉了链子。
大夫也是从大宸带来的,太医院院首的徒弟,姓秋名藜棠。
“西洲严寒,王爷需增添衣物避免受凉,病症冬日复发乃是常事,不必过分忧虑,心态放平稳便可恢复,每日施针缓解耳鸣即可。”秋藜棠收起脉枕,叮嘱道。
萧骋看着秋藜棠的脸,过了好一会才说:“燕羽衣的肩膀。”
“棠大夫可有什么加速伤口痊愈的药,不论价格,有效就行。”
秋藜棠:“回王爷,没有。”
“本王明日要带燕羽衣下山,以他目前体质,是否可行。”
“有难度。”秋藜棠左思右想,含蓄道。
萧骋点点头,那就是可以。
于是指了指燕羽衣的住处,道:“人质伤口裂了,去包扎。”
西洲夏短冬长,雪季通常从十一月起,延续至来年四月初,大雪封山乃常事,燕羽衣晨间被扫雪声吵醒,脖颈酸痛,睁着眼平躺了好一阵才磨蹭着起身。
床头摆着套浅紫骑装,单手抖开抻着肩比对,正好是他的尺寸。
左肩被重新处理过,膏药味浓郁,夹杂着薄荷的清香。伤口炎症明显缓解,仅凭感知便可下定论,这并非斛录寺僧人的水准,萧骋队里定有手段高明的医官。
之前不拿出来,是时候未到,看来景飏王已经考虑好与洲楚之间的交易内容了。
单手穿衣不方便,燕羽衣花了好一阵才勉强穿戴整齐,被守门侍卫带去前厅时,萧骋已吃得差不多了。
“燕将军昨日歇息得可还好,本王夜里……噗。”
燕羽衣隔萧骋两个位子坐定,将拎了一路的腰封抛给萧骋身边的侍卫,顶着与夜里相差无几的披头散发,在男人忍俊不禁中,冷道:“粥呢。”
厅内伺候的人不多,燕羽衣扫了圈,奉茶净手试菜一个不少,甚至还有个端着暖炉的,随时听候景飏王召唤。
“头发怎么回事。”萧骋放下碗筷,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道。
“王爷为防止在下自戕,不是将房内所有尖锐利器都收走了吗。”燕羽衣掀起眼皮,选择离自己最近的蛋羹。
谁知半路杀出一只手,横隔在他和蛋羹之间,萧骋眼疾手快扣住碗沿,倾身而来。
“会束发和不会束发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根发簪能解决得了的。你说是吧,燕将军。”
“……”
燕羽衣抿唇,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被萧骋丢进地牢,他觉得萧骋与燕氏情报中所描述的并无二样,善谋划,懂得利用人心,喜欢抓住人心最细枝末节,但足以引起雪崩的支点狠做手脚。
现在,萧骋的所做作为令他推翻先前所有判断,此人似乎只是单纯喜欢犯贱。
“你真的……”燕羽衣深呼吸,笑了笑,强行抑制揍人的冲动,说:“是个聪明人。”
萧骋听罢和颜悦色,显然对燕羽衣的反应十分满意,将蛋羹推到燕羽衣面前,甚至贴心地将小菜奉上,并指挥道:“渔山,待会找几个人伺候燕大将军梳洗。”
从前在大宸,萧骋凭嘴一张,硬生生气昏朝廷无数老臣。渔山习以为常:“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