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7)
“还行。”余博挺直脊背云淡风轻道。
话音刚落,东野丘蓦地面露阴狠,抬脚往余博肩头踹。
嘭!
余博立即被蹬飞两米远,身体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迅速依靠双腿的力量保持平衡。
“嗤。”东野丘继续挥臂,铆足了劲抡圆。
嘭!!
这次他踩住余博脚底镣铐,男人直挺挺地倒下,后脑勺着地,面朝天。
东野丘手背沾着发黑的血,颇为嫌弃地招来执刑官,执刑官点头哈腰地迎上来递手帕擦手,但东野丘却示意他转身,径直将血往人官服绣有猛禽的地方擦。
执刑官面色微变,没说什么。
“余将军,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不想说点什么吗。”东野丘抓起余博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余博抬起下巴,听声辨位,冲东野丘啐了口:“垃圾!”
“本侯是垃圾,那么你那个少主又是什么东西。”
东野丘不怒反笑,将余博拖至绞刑架,高声朗道:“燕羽衣,看呐,为你征战沙场拼命流血的将士们就在这里。”
“做下属的仁至义尽,侍奉你这个连面都不敢露的孬种!”
“想救他们吗,今日我东野侯府做担保,以你一人换所有为护国将军府效命之人的性命。”
“燕羽衣,我知道你在这,是个男人就站出来!”
余音回荡,百姓闻言情绪激动,纷纷高喊燕羽衣的名字,才安静片刻的广场,重新变得沸腾起来。
东野丘见情势差不多了,示意下属将提前准备好的匣子拿出来,从中取出一把长剑。
通体呈淡紫,夕阳下闪烁荧光,龙凰交错,以缠斗之姿攀爬剑鞘。
他将剑抛给刽子手,冷道:“用它杀。”
“这是。”
执刑官定睛,失声:“雷霆剑?!”
传世雷霆,无价之宝,是燕氏的雷霆剑!
竟也在东野侯府手中!
“竟然是将军府的雷霆剑!”茶摊掌柜惊呼,用力拍了拍身边支撑着他平衡的小二的肩膀,“竟然是雷霆剑!”
雷霆剑就算在大宸也颇具名望,当年燕羽衣便是用此剑打败西洲境内所有剑术大师,并于与大宸和亲宴会之际,与南荣王府幼子当庭较量。
掌柜又道:“拿着人家祖传的剑砍头,杀人诛心啊。”
茶客搭话:“洲楚这些年作恶多端,前年寒冬腊月冻死了好几个村的人,万民书呈上去控诉州府不作为,本以为明珰城派人去是查案,没想到竟然按照万民书上的签字,将人全部都杀了填城墙。”
“万民书?倒不如叫阎王簿!”
寒风呼啸,烟火气却旺盛,夕阳去得快,獠面军点燃火把,橙红色的光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萧骋闻言低声警告道:“你可别在这个时候冲上去。”
燕羽衣仰头,从斗笠缝隙之间去遥望夜幕,颜色熟悉得像是回到了皇城被破那日,在场的仍旧是他,还有为他拼死杀出条血路的兄弟们,以及——
“时辰已到!”
“行刑!!!”
远处执刑官高喝,刽子手仰头猛灌一口烈酒,粗鲁地往雷霆剑喷洒。
剑光凛冽,洗去燕氏百年荣光。
燕羽衣思绪混乱,有些分不清当下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从未亲眼见过众口铄金的谩骂,花团锦簇的追捧似乎像是刻在他灵魂中,与生俱来。
诗书礼仪教导他认清形势,对朝政做出最精准的判断,为君主分忧,荡平外力侵扰。
君主为天下开太平,燕氏当作刀一往无前。
就算被西凉视作死敌,那也不该被百姓谩骂,不是吗。
雷霆剑削铁如泥,砍下头颅比摘果子还要容易简单。未曾见过真正血腥的百姓忍不住呕吐,被大人引来看热闹的孩提撕心裂肺地哭闹。
脖颈血涌如柱,溅出去几米远,下雨似地撒向男女老少聚集的方向,一半被獠面军的后背挡住了,巍然不动凛冽肃穆。
剩下的“雨露均沾”,站在前几排的百姓瞬间死寂,紧接着爆发出极度惊惧的尖叫,本就是摩肩接踵的场合,人浪推搡着,最外围的四散逃开,里头不慎摔倒的被踩得顷刻吐血咽气。
洲楚罪有应得,天底下最不会说谎的是民生。
萧骋那日余音仍绕耳,燕羽衣眼皮微颤,再度抬头时,发现萧骋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他从他那双比寒潭更寒冷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手下力道不减,唯恐他冲出去搅乱刑场。
果然,萧骋开口:“想不想杀了东野丘。”
“……我。”燕羽衣竭力控制着气息,却仍旧抵不住胸膛震荡着的悲怆,多种复杂的情绪混合,令他不断从震惊愤怒与惨烈的现实中切换。
多年被耳提面命的使命于此刻荡然无存,甚至连此刻的存在都该打上问号。
他的存在是为了将军府,却也更承担着守护洲楚皇室,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责任。
燕羽衣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君主的忠诚,正如他坚信陛下为百姓安居乐业而昼夜辛勤。
但百姓却说,洲楚该死。
边塞御敌,剿匪平患,当地百姓们是那样拥护着燕氏,他们拿出最好的粮食款待,胜利围绕篝火载歌载舞。
灵魂仿佛一脚踏空,陷入无际黑暗。
燕羽衣双腿发软,猛地弯腰不住地干呕起来,斗笠卡扣恰时弹开,整张脸即将暴露,萧骋眼疾手快扣了回去,单臂从燕羽衣肩胛穿过,硬生生将他身体撑了起来。
三十多人杀起来很快,萧骋沉声:“到余博了。”
燕羽衣似是被唤醒般,倏地抬头,直勾勾地望向刑场。
他舔了下干涸的嘴唇,唇齿苦涩,缓缓说:“博叔那日救我出宫,他说。”
说只要少主还活着,燕氏便不算倒,洲楚还有希望。
“叮嘱你活下去。”萧骋像是猜透燕羽衣心思,答道。
燕羽衣没点头,他不喜欢萧骋,从最初在大宸宫宴见面便不喜欢。
这个男人傲慢无比,偏偏拥有尘世最尊贵的权力,他天生掌握生死,视命如草芥,猜透人心信手拈来。
可你投的胎也不差啊,燕羽衣想,出身燕氏,手底下有那么多的兄弟肯搭上性命相随,自幼被珠玉环绕,吃的是珍馐,用的是金银,及冠便有大将军可做,还能再怨什么呢。
成王败寇,就这么难以接受认输吗。
燕羽衣这个名字写起来轻盈地仿佛要飞起来,实则沉重得仿若大山,沉沉压在肩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余博脊梁如铁,跪着也仿佛站着那般挺立,东野丘从刽子手手中取走雷霆剑,扬剑的瞬间,余博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声嘶力竭爆喝道。
“臣誓死护卫少主!”
“愿少主长命百岁,举世无双!!!”
手起剑落,猎鹰嘶鸣,响彻穹顶。
乘着四下大快人心的叫好声中,燕羽衣双手颤抖,捧起凉透的茶水,默然往地面一浇,声音似哭也是笑。
“萧骋,我答应你。”
什么条件都答应。
萧骋目的达成,道:“任何条件?”
“是。”
燕羽衣双目通红,颜色深得似乎能渗出血来。
什么都答应,只要能查清这一切,洲楚,燕氏,以及造成今日之境的所有,我什么都能给你。
待完成所有,燕羽衣无声。
博叔,我便赔命给你,将此身千刀万剐,赔给所有因燕氏而死的百姓,沙场征战未归的将士。
第12章
回客栈的路上,萧骋提前解开手铐,燕羽衣前头走,他在后边跟着。
走到一半,燕羽衣忽然回头,冲萧骋伸出双手,淡道:“真不再铐着吗。”
他真不怕他立即冲回去杀人吗。
萧骋点点头,走到燕羽衣面前抓住他腰间的玉佩说:“这样。”
算是铐住了。
“……”
从城门归来的百姓从他身边经过,燕羽衣凝滞半秒,没说话,只是看着萧骋握玉佩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