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23)
一直跟在内监身后,低眉顺眼走路跟随的年轻宦官抬起头,露出青涩的面庞,像是刚入宫不久,没有宫里老人们那股死气沉沉。
“大人们请这边走。”
燕羽衣没有犹疑,宫里肯配合,自然是仔细考量过的。他近日与兄长斗智斗勇,骤然再见东野陵,虽说双方是敌人,但也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来。
他边走边说:“你请陛下帮忙?”
“怎么不是计官仪来求我呢。”东野陵唇角洋溢着笑容。
燕羽衣能想到计官仪板着脸指挥人的态度,他求人?
“圣旨里写的是什么。”
东野陵:“是手帕呢。”
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兜中抽出“圣旨”,摆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怕对方伸手,又极其快速地收了回去。
“圣旨所用之物均有计数,不可能拿真正的旨意过来。”东野陵补充,“只要离那谁远点,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侍卫是不可能查验真假的。”
话说得不假,但东野陵这张脸才是最值钱的。
严渡与西凉关系亲近,侍卫们跟着主子出入久了,自然也善于揣度上头的心思,今日换个人来,也不会有东野陵这般的效果。
从偏门离宫,他们又换了军中善于奔袭山地的骏马。
“去哪。”燕羽衣利落地翻身上马。
东野陵没有武人的爆发力,从翩翩公子再到策马,实在是难为他这种持笔挥斥的体质。
他在马夫的帮助下,慢腾腾踩着马镫坐稳,又拢住衣袍拾掇整齐:“难民都逃到城里了,将军想见的不就是真正的民情吗。”
“韩啸已经受到了处罚,现在正在马厩喂马,这两匹就是统领亲自挑的。”
燕羽衣挑眉:“他可是你的人。”
且是为数不多愿意带着兵权归顺东野陵的将军。
东野陵困惑地蹙起眉:“难道他是我的部下,只因同处一司,就该放任自流,听凭某些人的调遣吗。”
其实这事还真不怪韩啸,他以为的自家公子与对方将军合作,实际中间还有严渡谎报军情。
燕羽衣一夹马肚,战马晃晃悠悠地沿着小路向前走。
“我以为没人能认出我和他。”
东野陵平地纵马倒还过得去,不慌不忙地握紧缰绳跟随,身体随着马背的起伏而规律晃动:“金殿过招,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或者说,直至金殿前,我才发现你和他其实是两个人。”
燕羽衣莞尔:“怎么说。”
“眼睛。”东野陵点了点眼角,“嘴巴会说谎,但眼神不会。”
“我虽不会武功,但也在军营中待过阵时日,你和那些沙场征战的将士们的神情很像。”
“燕羽衣,无论是谁见过塞外风光,都不会愿意再来回头看明珰内的风景。”
“比起这个,我想你更应该担忧……景飏王。”东野陵忽然神秘地笑笑,意有所指。
燕羽衣:“……”
得到燕羽衣那要翻不翻的白眼,东野陵岔开话题,讲起最近的安排。
惩处韩啸只是为了顺利将难民之事引起朝廷总是,按照侯府最新的规划,由城内巡防接管难民,将其直接安置在军营外的校场一角,既能快速管理,也可尽早查出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
普通难民没有这么快的脚程,冬日的西洲,入夜的温度不是开玩笑,越往明珰这个方向走,空气越冷,越能冻死人。
皇城附近关卡众多,就算他们躲过部分城防,断不可能次次得手。
近年西洲的巡防建立,皆于招揽各大高手为基础,察觉普通百姓动向轻而易举。
无疑,这是有组织有规划的行动。
其实燕羽衣在路上还有许多话想问,毕竟他这几日在府中有吃有喝,甚至还有戏文话本可看,但就是什么有效的消息都接收不到。
跟失联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本打算靠东野陵了解近况,却忽然被他那句“小心萧骋”惹得莫名心绪难宁。
是啊,就连东野陵都能精准地找到自己与兄长的差异,萧骋会被严渡蒙蔽吗。
可萧骋这个人是个聋子,骗他比骗别人容易得多!
思及此,燕羽衣揉揉发僵的肩膀,忽略了自己还在马背,险些压不住马身,在拐弯处被甩出去。
几秒后,身后传来噗嗤的声音,他就知道东野陵这句话本意就是瞧热闹,而并非真正的提醒。
偏偏他还着了人家的道!
果然西凉与洲楚的世仇并非偶然!
西凉人还是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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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让燕羽衣缩减至半个时辰。
抵达巡防营设立在三城之间的营地,东野陵已累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下马都是被两名士兵扛着头脚,像搬货物般,小心翼翼地请下来。
放眼望去,由西至南,营地利用简单的围栏,将士兵所在与百姓搭建的帐篷划分。靠近河道的部分,似乎有什么队伍正在装卸东西。
燕羽衣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从其中某个仓库中走出一头戴兜帽,整张面颊都隐匿在云纱之中的高大男人。
男人指挥道:“物资都放在这。”
“那边还有——”
他转身正好指向燕羽衣所在的方位,语气很明显地顿了下,随即继续如常道:“记住,柴火烘干时一定要有人在场。”
燕羽衣倒退半步,眼见着对方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走来。
在马背之上的心情再度如潮水般袭来,因此,燕羽衣也恰时做出了最有效的应对。
他提起琐碎绊脚的衣摆,选择踩着厚重的雪地拔腿就跑。
东野陵这会没缓过来,还坐在火盆旁烤火,见燕羽衣表情严肃地朝自个这边走,随口招呼道:“燕兄——”
燕将军向来来去如风,除了带来寒意外,他只留给东野陵个匆忙的背影。
东野陵又好奇地顺着他来的方向看去,很快,了然地冲狸州商会“裴总商”抿唇一笑。
追逐燕羽衣的自然是萧骋。
随着难民源源不断地涌入,方培谨自然选择先从狸州调粮过来,为避免中途横遭抢劫,甚至还亲自护送了段路程,剩下的由萧骋自行决定。
景飏王是大宸人,西洲人的死活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值得可惜的地方,但他晨起得到侯府消息,说是今日燕羽衣会至难民营地。
那夜的不欢而散明显得有一方先低头,后来的几日,萧骋也明里暗里邀请过燕羽衣,想要与他细谈,但得到的消息都是回绝。
惯常联系,都是由渔山与严钦两人负责,现在连严钦都不出面了,直接派个门房小厮糊弄他。
从来都是景飏王甩别人脸子,后来有了燕羽衣,虽打闹争吵,但至少在某个彼此都默认的界限内。
“你究竟在恼什么。”
他三步并两步,赶在燕羽衣奔进小树林前抓住他。
即便如此,远处的炊烟也已经离他们极远了。
燕羽衣白皙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在天地浑然一体白之间,像是唾手可得的星辰。
“没有,你放开我。”
“没有为何躲着本王不见。”
“我,我府里有事。”燕羽衣遮遮掩掩,生怕被巡防营那群人发现自己在这与萧骋拉扯。
萧骋怕燕羽衣挣脱,更进一步地,直接用双臂锢住他:“骗子。”
“真的。”
燕羽衣被萧骋这么一晃,原本下马便有点气虚,现在更晕了:“我府里被烧了,祠堂,祠堂着火。”
萧骋冷哼:“祠堂被烧你高兴还来不及。”
“没有,真的没有。”燕羽衣百口莫辩,突然,他灵光一现。
“祠堂族中被烧无所谓,可是我妹妹的牌位也被烧了啊,萧骋,我还有个妹妹。”
“大师说了,为了寄情魂魄安宁,我得亲自为她雕刻牌位。”
余音未消,萧骋还真就停下了,表情变得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