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62)
倒像是……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观察高嘉礼,对方却在下一秒。有所察觉般,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火热,炽烈。
“……”
“徐将军,今日便到此吧,我累了。”燕羽衣收回目光。
徐琥没发现年轻人之间的小动作,以为燕羽衣是真倦了,便率先行礼告退。
高嘉礼稍后半步,前者拔腿离开时,才慢慢起身,动作迟钝地说:“那我也——”
燕羽衣打断高嘉礼,快步走到帐外环顾,而后遣散所有士兵,关紧帘帐。
“高将军明升暗降,临行前,陛下许了你什么职务。”他低声道。
室内未点灯,霎时昏暗。
这种才碰面聊几句,燕羽衣便能察觉其中微妙的事情,自然,徐琥这种多活几十年的老油条也门清。
当即,他也不绕弯子,走到高嘉礼面前道:“徐琥了解多少。”
高嘉礼随即从腰包摸出什么,塞进燕羽衣手中,默声扭头去找火折子点蜡烛,明显是在回避。
光源渐近,逐渐照亮整个营帐,燕羽衣才看清楚是什么——
信。
血迹斑斑,被揉地皱巴巴的信。
明显陪伴高嘉礼出生入死,即便浴血奋战,也将此贴身携带。
封底只单有个“羽”字,字迹干净利落,熟悉又陌生。
燕羽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惊异,连忙撕开封口。
已独自落座,与燕羽衣呈对角的高嘉礼,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小羽:
今日三餐正常否,朕叮嘱嘉礼,务必见你后,有条件便先送奶一碗饮下,日日都要喝,有营养,对你的身体好,嘉礼会代朕监督。
燕羽衣缓慢地眨了眨眼,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信,是陛下!
在陛下身边受教,最熟悉陛下字迹,为何亲笔会在高嘉礼这里。
信封内里用牛皮细细嵌了层,防水效果极佳,因此信还是完整的。
“洲楚与西凉之间,战争不可避免,朕虽想过竭力阻止,时势弄人,终究皆是徒劳。”
“将军府世代忠良,尤其是你,朕愿将全部的信任,连带太子一并交托于尔。然,人心难测,将军府之中已有朕不可预料之事,尚且难以查清原委。”
“朕本想将茱提放任自流,却发觉洲楚与西凉之间,皆与大宸皇室瓜葛,矿产珍贵,涉及国本,其中陈事繁杂,便派遣嘉礼前去调查。他是个好孩子,值得一交,若你二人成挚友,朕即便身在九泉,必当含笑。”
“天高海阔,想撂下重担隐入田居,也是极佳。若执意挽回洲楚,朕只劝你,尽力就好。”
燕羽衣指尖逐渐发白,用力穿透薄纸,明明双手捧着信件,却发觉根本拿不稳。
他努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效力洲楚吗,为何陛下绝笔,仍劝自己放弃。
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燕羽衣为成为少主,究竟做过多少次抉择,渡过多少难关。
他劝燕羽衣咬牙坚持,为何在他即将成功,甚至继任家主后,却忽然改变主意。
料到自己横遭不测,甚至派遣高嘉礼提前卧底,难道就没有想过,鼓励在他身边长大的燕羽衣吗。
这一瞬,燕羽衣突然茫然地问高嘉礼:“陛下还有别的嘱托吗。”
高嘉礼声音很浅,道:“陛下说,燕氏家主的路很孤独,他并不希望你一个人走。”
“信中不是写了吗,他要我陪你。”
燕羽衣警觉。
“放心,陛下也给我写了信。我那封,他让我在带兵冲出茱提的前夜打开。”
高嘉礼觉得燕羽衣站在那,虽腰脊挺得笔直,却好像一阵风吹过,便会被折断。
他想了想,补充说:“陛下很在意你。信中交待,少主多疑,并不常与人真诚相待,可能会极难接近,但他还是希望我不要放弃你。”
“燕羽衣。”
“和你做朋友,是陛下的嘱托。但我觉得,就算没有陛下交待,你也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燕羽衣蜷起手,露出个颇为凉薄的笑意:“何以见得,高将军既无权,又无势力支撑,为何要与你交往。”
面对显而易见的,尖锐的推拒,高嘉礼耸耸肩,咧嘴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洒脱道。
“一个想要被人记住的人,大概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我家在边塞做小本生意,卖点物件过活。街坊邻里,包括过往商户,都记得我是高家那个极善于做精巧玩意的东家的儿子。”
被所有人铭记的高嘉礼,去做了被所有人遗忘的卧底。
被所有人遗忘的燕羽衣,却成为无法回到过去的家主。
正如高嘉礼所言,信的末尾,皇帝希望燕羽衣能接受高嘉礼,这是他送给燕羽衣最后的礼物。
小羽,试着去敞开心扉交个朋友,他会记得你,就像你也会记得他。
在来的路上,燕羽衣便警告自己,既登沙场,便该将眼泪与软弱抛弃,就像从前那般征战,没什么可怕的。
深得当朝皇帝信任的臣子,风头正盛无所畏惧,但若皇帝先臣子离开,史书中可没什么臣子寿终正寝的记载。
是否信任高嘉礼,燕羽衣有自己的选择。
良久,他调整好心情,面对等待回应的高嘉礼,声音不轻不重,玩味道:“高将军方才说,自己是‘既善于做精巧玩意的东家的儿子’?”
大抵是方才还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骤然却眸光流转,神采飞扬,吓得高嘉礼下意识抓住座椅扶手。
结巴道:“什,什么?”
第44章
清理战场,整顿军备,战事结束后的诸项事宜,说多不多,说少也折腾得够呛。
西凉伤亡与洲楚对半开,双方均未讨到什么好处,因此,照金关迎来短暂的宁静。
呈报的军情终于清晰明目,整理成册地摆放在燕羽衣案台,徐琥将他那顶营帐让出来给家主住,燕羽衣再三推辞,却之不恭。
清晨,严钦正心怀忐忑地,将昨夜书写完毕的书信交由燕羽衣查看。
燕羽衣面露笑意,夸道:“难怪这些年选你做来往密信周转的差事。”
他将信平展地放在眼前,比对自己的字迹,虽达不到真正的天衣无缝,但乍一看还真是相差无几。
将军府负责信件来往的暗卫,大多都有模仿他人书写的能力。严钦这封,会直接送至萧骋手中。
其中所记,有最近的三餐饮食,也涵盖起居间的日常活动,末尾表达对景飏王的关心,除了并未明确书写感情外,这简直是封不折不扣的“情书”。
唯有情人间互动,才会如此事无巨细。
严钦收到自家主子的命令后,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要求很简单,写得像家书即可。
可家书这种东西,由人代笔已很诡异,更何况还是给景飏王。
“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燕羽衣见严钦表情欲言又止,此时也有闲情逸致解答疑惑,开口道。
严钦:“景飏王会信吗。”
“信与不信是他的事,写不写却是我的事。”燕羽衣慢条斯理将信整齐折叠,放进信封,烧漆封好,趁漆油未干,碾印燕氏族徽。
即便有亲密接触又如何,该下手的时候,也未见对方有丝毫犹豫。
燕羽衣虽对蛊毒之事未有研究,但这东西自古以来都有易中难解的说法。萧骋狠心,动手控制他,便更有事成之后卸磨杀驴的想法。
装作顺从只是权宜,拉近关系或许能够得到破解之法,若不成……
燕羽衣懒得再思索那么遥远的事,决定将其抛之脑后,遂欣然起身道:“去校场,看看小高将军的东西做得怎么样了。”
校场。
高嘉礼身边围绕十几个工匠穿着的士兵,距离他们十几米远,摆放着数架战用弓弩,个个三四米宽。
“射程多少。”高嘉礼抓了抓头发,语气崩溃道。
工匠们你看我我看你,局面明显胶着,谁都不愿主动当那个最先汇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