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56)
日暮西山,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令整间内室蒙上一层剔透的暖意。
燕羽衣沉浸其中,融进夕阳的颜色中。眼底映入萧骋的轮廓,眼睫轻轻煽动,半边肩膀压住床幔,有光从案台的琉璃器皿折射而来,他忍不住想碰一碰落在萧骋眼睑的光斑。
大宸人的骨相柔和,怎么萧骋的眉眼如此锋利呢。
只是还未动作,萧骋却忽然撑起身子,光点从脸颊坠落,印在他胸前那枚价格不菲的鸡血石上。
男人一反常态,格外专注地凝望半晌。
“怎么了。”
“为什么不专心。”萧骋抚摸燕羽衣充血的唇瓣,略有些不满。
燕羽衣愣了下,说:“没有。”
“有计官仪在,料想本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但茱提的十座矿场,没得讲。”
原来萧骋以为自己在考虑这件事。
苍天在上,燕羽衣今日着实没打算算计萧骋,他甚至打算放空思绪,在床榻赖个一两日。
计官仪愿意出山,他便可将所有谈判交给计官仪,武将的用武之地在战场,案牍的唇枪舌剑,还是交给文臣言官。
所谓术业有专攻。
“不专心的难道不是殿下自己吗。”
燕羽衣倒打一耙,无辜道:“殿下竟然在我们接吻的时候,想着朝政大事。”
萧骋当然知道,他凑近,五指穿过燕羽衣的手指,牵着他来到自己脸侧。
他引导着燕羽衣,要他主动抚摸自己。
燕羽衣绷着脸,故作矜持,手腕拼命往回勾,就是不与萧骋接触。
掰手腕是个力气活,你推我往,静谧中,两人僵持了好一会,直至萧骋松口败阵,语气软和地问燕羽衣:“你不想碰一碰本王吗。”
话太肉麻,燕羽衣立即受不了了,嘶嘶地往床榻深处躲。
下一秒便被萧骋捞回来。
这种象征性的退避,就是要有来有往。
景飏王主动送上门,燕羽衣展开手心,“勉为其难”地摸了摸萧骋的面颊。
男人终于得到,微蹙的眉心终于舒展,他深呼吸,再度用力将燕羽衣纳入怀中。
西洲奔放豪迈,拥抱本来是个很难被复杂化的举止。
但被萧骋如此对待,燕羽衣忽觉体内血液沸腾,有什么在被牵动。暖流涌向心脏,抚慰原本的空旷,严丝合缝地填满胸腔。
斛录寺的折磨是真,敖城的逼迫也是真,午夜的质询更是真,甚至现在这个轻易令人深陷的温暖。
除了萧骋那副天生算计的心肠外,什么都是真的。
真的极致是虚伪。
如果一个人能够虚伪地骗过自己,那么真亦假,假亦真,倒反天罡不在话下。
“萧骋,我就要上战场了。”燕羽衣轻声。
“你的时间不多了。”
“还要再确定我究竟是谁吗。”
他看不到萧骋的眼睛,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猜测他心中所思。
“不过,若日后我不慎死在西凉人刀下,世上就再……”
燕羽衣顿了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而道:“燕氏那么多子弟,如果没有我,你还可以和别的人继续交易。”
“燕氏里,有很多比我优秀,武功更高,对洲楚大有作为之人。”
他的语气逐渐低得不能再低,喃喃:“还是要多谢你,将我从明珰城外救出来。”
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化作一坡黄土,十几年后,还有谁会记得呢。
“萧骋。”
燕羽衣双手放在萧骋肩膀,轻轻推搡着,让他松开自己。
萧骋这会心情好,顺着燕羽衣的意思,略起身,但仍未松开燕羽衣,并随口问道:“武功比你高多少。”
话落在耳边,燕羽衣心中泛起酸涩。
“很多。”
他想冲萧骋笑一笑,却只能面无表情,装作不怎么在乎。
燕羽衣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只要自己现在动动嘴角,情绪便立即会写在脸上,难免萧骋察觉异常,继续逼问他。
“家主日理万机,习武必定有所疏漏。现在我已经是家主了,待回到明珰城,燕氏便会继续推举新任少主,避免家主在外战死,家中无人可继。”
他边想,边断断续续地说:“成为少主后,我学习的时间被压缩得很短,那些稍落后的同辈,便趁此时机,竭力追赶。”
“只要他们任何一门功课超越我,便可在限定的时间内,向我发起挑战。”
“记得初次被挑战,是在边关大捷后,我提前脱离部队,连夜赶去雪山。”
“听说日照金山很美。”
燕羽衣陷入回忆:“身边的副将们,没有一个人愿意随我同去。大家伙奋战三天三夜,累得连饭都吃不进去,但我从伙夫那要了两块饼,快马三个时辰,终于抵达山脚。”
萧骋适时道:“漂亮吗。”
燕羽衣摇摇头,笑道:“亲卫后脚就跟来了。”
“是明珰城的来信。”
信中提醒燕羽衣回朝述职,末尾强调,族中有人想要挑战少主,家主已应允,待班师回朝,燕羽衣便得接受武比。
“所以。”
燕羽衣蜷起手指,复杂地望着萧骋。
他多想学会萧骋的洒脱,像他那般善于表达喜恶。
世上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个景飏王,独一无二,没人能替代他的地位,他的喜恶,甚至环绕在他身旁的那些权势与人潮,皆因他是萧骋。
只是萧骋这个人而已。
他们认定萧骋,决定追随。
护国将军府恰恰相反,家主可以是燕羽衣,却也不必永远是燕羽衣。
燕羽衣这个名字,只是微不足道的代号。
“燕家只有姓名,并不取字。父亲叫什么,母亲闺名如何称呼,从来都没有人直白的告诉我。”
“我得自己去查,瞒着教习先生和奶母,半夜去家谱查父亲的名字究竟怎么写。”
萧骋面露讶异,忍不住问:“朝廷奏报没写吗。”
“燕家的奏报直接面呈陛下,在外无人敢称呼家主名讳,而我十五岁前。”
燕羽衣有点说不下去了,那些岁月中的痛苦,像是潮水,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一点点的蔓延登岸,卷起的白色泡沫,皆含着他日夜的困顿与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该告诉谁,也明白,这就是自己作为燕氏族人的命运。
面前的男人是很好的倾听者,他表情时而凝重,偶又犹豫,即便有疑惑,也并不打算打断,是君子所为。
燕羽衣看着他,忽地发觉,自从母亲离世,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这般,耐着性子听自己说话。
“萧骋,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和先帝吵架。”
萧骋回忆前尘,转而笑得无奈:“天天去御书房吵架,先帝罚我禁食,禁言,扣掉所有月例,半年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但我不在乎。”
燕羽衣惊讶,轻轻啊了声。
以萧骋这般缜密的筹算,理应长袖善舞,讨得皇帝开心才是。
“因为我有个哥哥。”萧骋说,“他会偷偷送吃食来,还有宫外最新的话本。”
皇室子弟少温情,能让萧骋称呼的,必定是与他同父异母,被先皇后养育的当今大宸皇帝。
皇兄和哥哥的分量,明显后者更重。
“燕羽衣。”
“嗯。”
“就算身负重担……”
萧骋低头,轻而易举地吻住燕羽衣的嘴唇,单手覆盖至他的心脏,感受他的心音:“但你的一生不该这么过。”
日照金山见证旅者的自由,聆听信徒心怀的信仰,目送日月川流更迭。
世间美好本该同享,但燕羽衣却选择独行。
在明珰未破前,燕氏少主的心愿唯有战胜,他要自己所向披靡地打败敌军,为洲楚迎来胜利。
然而现实告诉燕羽衣,自己被外物蒙蔽,那些所谓的忠实履行责任,认为打败西凉,便可令西洲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田亩饶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