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65)
用拖拽敌军的方式,一声不吭地拖拽着严渡,所过之处的绿茵成片地被压倒,通往同个方向。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胸膛剧烈起伏,脚步的连绵逐渐化作奔跑。
燕羽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中那份压抑着的什么,忽然侵占他的大脑,他并不想在此刻杀了严渡,做的却是要他的命的手段——
他毫不犹豫将他丢入彻骨的湖水之中。
严渡的身量比燕羽衣要稍稍重些,单薄衣衫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线。
两人有那么一瞬的面对面。
但也就是这个空档,严渡猛地朝喘息粗重的燕羽衣伸出手。
扑通!!
他们落水的时间不分先后,亦或者是严渡紧紧抱住燕羽衣,正如所谓的,我们是双生,没有任何外物将我们分开。
合二为一的刹那,冰凉的湖水入侵七窍,铺面而来的黑暗令燕羽衣下意识想要挣脱。
但他先前耗费了太多体力,被严渡死死抱着,好像是在身上缠绕了块足以令他坠入湖底的沉石。
他从严渡的皮肤中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而那双手,宛若藤蔓荆棘,死死卡住他的关节。
如同地狱攀爬而来的恶鬼,用湿漉漉的长发扼死他的全部命脉,无关其他,只是想要他永远留在这里,保持此刻的永恒。
波涛翻涌,燕羽衣却感受不到任何来源与外界的敌意。
湖心亭内灯火通明,他从头颅偶尔伸出水面的间隙,看到严渡的连年在阑珊中若隐若现。
严渡表情比岸上撕扭的时候自然多了,甚至能够称得上是柔和。
他奋力向燕羽衣游动,燕羽衣心跳骤停,随即慌乱地向后仰。但右腿突然的抽痛令他根本抑制不住表情——
见鬼,竟然在这个时候抽筋!
保持再完美,或是竭力压抑的镇定烟消云散,燕羽衣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会被严渡溺死。
先前那是他胸有成竹打得过严渡,严渡也并不可能现在便与他决出胜负。
局势是避免当下你死我活的条件,但并非绝对的必然。
那是建立在燕羽衣杀得了严渡,严渡也有机会亲手葬送燕羽衣的基础之上。
现在在水里,腿抽筋就是绝对的破绽,若日后再想找这么恰当的时机,那根本是无法再达成的巧合。
天时地利人和,严渡此刻占尽上风。
燕羽衣汗毛倒立,环顾四周,当即便要想尽办法逃跑,至少离开严渡一臂触手可得的距离。
但已太晚——
他面前的男人猛地扎进水中,刹那,燕羽衣便感到脚腕被什么拖拽。湖底很深,不是水草,那只能是消失的严渡!!
“唔!”
他甚至来不及大喊出声,脸便已整个没入水里,略带腥臭的湖水涌入口腔,仿若吃了辣椒岔气咳嗽般的痛楚汹涌地喷涌入鼻腔。
眼睛,咽喉,刻意屏气的胸腔,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纷纷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产生应激反应。
燕羽衣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眼见来源与湖面的光明离自己越来越远。
低头,他看不到拖拽着自己的严渡,抬眼,那抹闪烁着的幽微暗光如萤火般渐行渐远。
莫名地,他忽然有些想笑。
无关生死,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
在岸边的挑衅,到了水里竟然谁都没有开口,只是用拳头倾泻着愤怒,用最原始的手段去置对方于死地。
到头来,燕羽衣还是没能看懂兄长。
伸出的手臂从求生的欲望转而自然随波逐流,燕羽衣缓缓闭眼。
他遇见过无数次濒临死亡的时刻,最知道半只脚踩入地狱是什么滋味,人至死亡的那刻,或许才能体会到这一生唯一的平静。
那也称得上是平和。
想要的,远去的,消失的,或许即将得到的,已经到手的,都成为身外之物。
他生在燕家,最终死在燕家,也算是落雁归根。
但……这对小皇帝残忍,有悖与计官仪的约定,没能看到洲楚的未来,无法再提拔得力干将保家卫国……
以及,以及那个人。
萧骋……
燕羽衣想,他应该会体谅我。
早在很久之前,甚至追溯到他与萧骋走入地下赌场的那天,萧骋那次的发疯,燕羽衣便已意识到,他其实是知道什么最痛,什么最难得到,以及世上最容易失去的是什么。
不变的是永恒铭刻于记忆的感情,而似掌心流沙逝去的,则是每个鲜活,曾经出现于眼前的生命。
他想他懂得,一个武将最好的结局是解甲归田,最荣耀的是手握重兵,两者往往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变故,千万个可能汇集于同个终点。
死亡。
那日萧骋在殿外,与计官仪的口角,燕羽衣通通都听到了。
萧稚专程拉着他站在窗边,好让他听得更真切。
那是萧骋对西洲的不满,每一句都精准地踩在计官仪易怒的点上。他几度以为计官仪绷不住表情,会用不带脏字的之乎者也去讽刺萧骋。
但他们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约定好了。
萧稚其实还是不能接受燕羽衣与萧骋之间的关系,但她还是捧起燕羽衣的手,期期艾艾地问他:“燕将军,我们大宸风光其实很好的。”
少女眼神闪烁:“你会去吗。”
“公主呢。”燕羽衣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看着萧稚覆盖在自己手背的手。
萧稚唔了声,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摇摇头道:“我就不回去了。”
燕羽衣诧异:“难道公主不想回宫见父兄吗。”
“但现在西洲更需要我,燕将军,和亲公主本该在后宫缄默一生,我不甘心,身为父皇的女儿,难道就不能为天底下的黎民百姓做些什么吗?”
“从前是不得已,但如今既然澹台成玖想要改革,而我正好经历过父皇登基那么多年的故事,两国之间征战不休,我想要终结两国的争斗,自此邦交友好,通商经贸,商队于官道之间川流不息,连绵不绝。”
少女说着说着,扬起下巴面露心生向往之态:“白日热闹,夜里他们的灯火组成一条连通西洲与大宸之间的线,燕将军,我不回去了,你若是离开西洲,一定记得代我向父皇问好。”
“——那我,若是等不到那天呢。”燕羽衣被萧稚的明媚所震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稚奇怪道:“你是西洲的战神,又有皇叔的财力支撑,谁会对你下手?”
“再说,他一定会救你的。”
……
有神话传说,人是从水里来,因此于母亲腹中孕育,也是被液体包裹着降生,故而还带着那份降生之前的记忆本能,初生的婴孩天然地熟悉水性。
燕羽衣意识几乎消散。
那么……再次回到水里,是否也算寿终正寝?
只是还没来得及跟萧骋说再见。
他从来都不愿意对他说对不起。只因萧骋曾经告诉他,对不起是一个人捅破天大的篓子,才会发自内心脱口而出的语句。
没有人会生来对不起谁,也没有谁会真的对不起谁。倘若在小事中心中有愧,他只要对他说不好意思即可。
他的求生意志被彻底失去的体力带走,昏昏沉沉间,他在心里想。
萧骋,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要对你说对不起了。
他如坠黑夜。
忽然,一道身影犹如人鱼般融入水影,坚定而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借力将他往上托举,而他自己却因惯性沉入最底。
萧骋手握鲛珠,用力往燕羽衣脚踝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踹。
这严渡哪里是什么燕氏家主,根本就是水鬼!!
第119章
“小羽!吐出来!”
“……”
还没将燕羽衣从水里救上岸前,燕羽衣便已完全失去自主行动的能力,整个人无骨般倒在萧骋肩头。
青年双眼紧闭,身体却仍旧有下意识的反应。
在萧骋用力卡住他的肩膀,缓缓向一个方向游动时,他自动保持脸浮出水面,身体完全平躺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