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6)
萧骋回头道:“坐。”
“……”
怎么坐?铐得这么紧,坐一块吗?燕羽衣回以沉默。
萧骋转而对掌柜笑着问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为何这城中人都往城外跑。”
他指了指远处聚集着的人群,说:“难不成是有什么活动?”
掌柜提着烧开的水涮了涮茶碗,道:“客官应该是大宸那边的人吧。”
“近来西洲不太平,西凉摁着洲楚打,前几日三大城封闭,明珰城炮火连天,听从明珰出来的军爷们说,洲楚的皇帝死了。”
燕羽衣身体一僵。
话及此,掌柜四下张望,低声说:“那燕家的可真是能打,八百人竟然能突围上万大军,硬是将太子送出城外。西凉掘地三尺大半个月,连半个人影都没找到。”
“这不,找不到人就只能先拿俘虏开刀,听说今天在城口处决的是燕家的叫什么,什么余的将军。”
余博,是博叔!燕羽衣心脏漏跳,博叔还活着?!
那夜血流成河,按照西凉人的脾性,应当直接杀了所有燕氏部众,怎么会舍得将人留到现在才处决。
“当——”
“当——”
“当——”
百米外钟楼报时,人群仿佛被什么点燃,嘈杂轰然炸开来。
甲胄兵器碰撞的钢铁厚重徐徐穿越城门,燕羽衣循声望去,猛地从长凳中站起,坐在另一头的萧骋险些失去平衡摔倒。
西凉士兵头戴异兽铁面,青铜色獠牙自咧开的兽嘴处延伸,额前眉心呈尖锐牛角状,这是西凉东野侯府的精兵。
“獠面军!竟然是东野侯府处决燕家。”掌柜拖了个椅子站在上头,踮起脚眺望道。
其余茶客见东野侯府出现,当下连茶也不喝了,也同那掌柜般拖着凳子找了个地围观,像是特地等候此处,专为见此情景而来。
他们低声交谈,评论,兴奋之余甚至做出迫不及待的手势,颧骨逐渐呈现一种兴奋的坨红。
萧骋掀起燕羽衣半边面帘,似笑非笑道:“如何。”
燕羽衣面色铁青,眉心几乎拧断。
每五名獠面军押解一名燕氏部下,燕羽衣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
他们有些是自小被将军府收养,百般训练脱颖而出的死士,或者通过征兵参军,在某个战役做出过贡献,以傲人功勋成为将军府直系,为家主效力,作皇室锋利的刀。
但现在这些备受敬仰的人,四肢残缺神情落败,双目中的绝望几乎将他们吞噬,镣铐将皮肤割得血肉模糊,死死嵌入骨缝,凛冽的寒风斩断痛觉,坏死的腐肉生满蛆虫。
燕羽衣眼前模糊了一瞬,胸腔沸腾的怒意直击心脏,冰凉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沸腾,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萧骋带他来敖城的目的吗?
第11章
为了让他看到族人毫无尊严地被西凉人残忍拖行,在四周全是百姓疯狂的呼喊中走上绞刑架,斩断永不屈服的头颅吗。
为什么。
燕羽衣闭了闭眼,忽地发觉自己似乎不认识这座生活了许多年的敖城。
为何他们在为了洲楚的消弭兴奋,为何他们对在生死无动于衷。
洲楚掌管西洲多年,几代帝王费心经营,减赋税,修律法,通贸经商,为百姓安居乐业鞠躬尽瘁,面对西凉轻蔑民生的激进政策毫不妥协。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正在欢呼拥护的对象是西凉。
并非洲楚!!!
意识之海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裂,摧毁燕氏这些年为燕羽衣精心打造的“亭台楼阁”。
獠面军队伍的尽头,身着乌金盔甲的魁梧男人持戟压阵,出场的瞬间声如浪潮,迅速以他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散去涟漪。
“是小侯爷!”
“小侯爷千岁!”
“没想到这次执行斩刑的竟然是东野侯府的小侯爷!得见真人真是赚大了!”
萧骋诧异,挑了挑眉:“好巧。”
他转而对燕羽衣说:“这不你熟人吗。”
“……”
燕羽衣的手被萧骋用力按着,萧骋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血顺着骨骼的走向缓缓落入尘土,燕羽衣已经无法计算近半月究竟流了多少血。
他死死盯着东野丘,没有回答萧骋,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就算东野丘化作飞灰,他也能在骨头堆里精准地找到他。
燕氏羽衣出生那年,大宸的南荣王府也同年诞生一名嫡幼子,两国百姓将他们称作“双壁”。
同为一方军阀,执掌十几万大军,各自拥有百年历史,并非那等短短十几年战功卓著一跃成为贵族的家族。
是真正搅弄风云的世家。
百姓们兴致勃勃地将两国世家的公子摆在一起做比较,但南荣王府却先出了岔子,幼子被留皇城作质,坊间的流言便转而分为两派。
嘲讽南荣王府的,继续在质子身上下功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西凉百姓,立即将他们东野侯府的公子拉出来,这东野侯府的幼子虽比燕家那个年长一岁,但也尚在襁褓之中,怎么不能比较呢。
故而西洲人茶余饭后又有了自己的“双壁”——
燕羽衣,东野丘。
而新任双壁之一的东野丘也不负众望,处处寻燕羽衣的麻烦,为百姓创造了许多笑料,直接间接为燕羽衣添了不少堵。
十几年,乐此不疲。
忠于洲楚的护国将军府,效命西凉的东野侯府,生来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那边,东野丘嚣张地环顾四周,在百姓的拥护声中,用抓马鞭的那只手虚空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
“侯爷,魏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尽快回明珰,您来这地行刑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有将军府的人埋伏。”负责执刑的官员上前低声道。
东野丘大笑打断官员,故意勒住马缰,马头上扬抬蹄嘶鸣,又引起一阵兴奋的欢呼。
“怕什么,洲楚已是强弩之末,皇帝烧得骨头都化了,澹台皇族尽数被侯府斩杀,燕羽衣那个孬种,不是自称洲楚的刀吗,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太子,能成什么气候!”
他朝空气挥了一拳,狂妄道:“看,为他鞠躬尽瘁的下属就在我们面前跪着,在西凉的铁蹄之下屈服。”
“洲楚亡,西凉旺。”
“天命所归!!!”
不怕明珰城的火烧不到敖城,只怕敖城起不了火。
东野丘翻身下马,执刑官小跑紧跟,獠面军不断向前推进,迅速将百姓驱赶至西边空地,清理出一片宽阔的刑场。
“这次执行死刑的将军府亲兵共三十二名。”执刑官翻开名册道。
东野丘脚步一停,说:“三十六,剩下那四个哪里去了。”
执刑官:“伤势过重,牢里没挨过去。”
“啧。”东野丘夺走名册,在最后那列画着红圈的重犯中,找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余博。
护国将军府在明珰城死伤惨重,叫得上名字的将领或是家眷,均死于顽抗或是自缢,除去生死不明的燕羽衣之外,这批活下来处刑的俘虏之中,唯有余博官阶最大,在将军府中资历甚深,是真正意义上的家臣。
东野丘也正是为了此人而来。
早年余博在燕家军中任副将一职,转正没几年便被调回明珰辅佐少主,燕羽衣对此人信任至极。
燕氏与其他家族有所不同,少主确定后,家主便可卸任护国将军一职,转从文臣之职,替皇帝督查百官,少主则承担统帅之责,为国四方征战。
权力并不集中于独身,极大地平衡了燕氏族中势力,更调动青年才俊积极性,故而数百年家族经久不衰,人才辈出。
“余博,余大人。”
执刑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东野丘优哉游哉地走到双臂尽断的中年人面前,问候道:“断头饭吃得怎么样。”
余博身着囚服,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扬,眼窝血淋淋地被人掏了个洞,尽管已结痂,却仍有淡黄呈透明的液体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