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21)
“是他深爱她吗?”
严渡双目通红,狰狞地看着燕羽衣,骤地将整个香案掀翻。
“双生子才能诅咒整个将军府。他妄图用算命所谓的道破天机,以我们来抗衡整个燕氏,你,我,都是作为最怨毒的诅咒来到人世。”
燕羽衣从未见过兄长失控,也经常担心他在沉默的愤怒中逐渐消弭自己的生命。
但,但绝不该是现在这般态度。
这远比歇斯底里更可怕。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瞳孔中的惊惧与不可思议同时抵达。从散落的贡品之中,断掉的线香将覆盖着整张桌面的暗色绸缎点燃,火苗倏地拔地而起,肉眼可见地吞噬着兄长身后的背景。
它们攀爬向上,如同婴儿的手,四面八方地涌向那写满燕字的牌位。
仿若地狱前来复仇的魔鬼。
“小羽。”
火光的映衬中,严渡奇怪的表情忽而又变得伤感,眨眼间,眼泪滂沱,语调亦失去最初的疯狂。
他变得脆弱,变得令人想要出言安慰。
眼角眉梢低垂着,自责与委屈排山倒海地袭来。
燕羽衣根本来不及躲避。不知为何,他现在一点力都使不出来,精神也怏怏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将他连拖带拽地,远离逐步被烈火吞噬的祠堂。
火烧起来是很快的,放任其自由生长,狂风很快就会配合着它,完成整个焦化的过程。
兄长的眼泪浸湿他的肩膀,他听到他在他耳旁喃喃。
“小羽,你选我,还是选他。”
什么?
燕羽衣愣了愣,没听懂。
严渡喉头滚动,指甲嵌进燕羽衣的脉搏,涓涓细流如小蛇般穿透他的手指,鲜艳地在雪地中绽开道瑰丽的花。
“小羽,你曾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支持,我们是双生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离开将军府,被庇佑的日子不好么。”
“燕家明珰城的人都死了,能对我们产生威胁的人也在慢慢消失,我对你的承诺正在印证,我不会食言。”
他语调变得兴奋,沙哑中透露着邪气。多年展露于人前的运筹帷幄,镇静睿智,于此刻彻底荡然无存。
就好像从华丽衣冠之中剥离,显露出真正的原始与疯狂。
“选我,你不是一直都愿意选我吗。”
“除夕之夜是个好日子,你不要再叫我兄长,日后就称哥哥如何,我们就从现在开始改口。”
“……”燕羽衣硬挺挺地扎在原地,没有拒绝他,却也并未配合。
眸中颜色从吃惊逐渐转变为冰凉,他感受到自己体力在不正常地迅速流逝。
这是兄长提前准备好的吗,他竭力保持清醒,在心中断断续续地提问。
明珰城的人都死了是什么意思,对我们产生威胁?
某个答案不必思索便可呼之欲出,但这个念头对燕羽衣而言,实在是很难提问。
但倘若原则性的问题出现分歧,即代表兄长的归来,代表的并非西洲的兴盛,而是另外一种前途坎坷的预兆。
我能与兄长为敌吗。
从宫内回到府中,燕羽衣已做出选择。
燃烧着的木屑爆裂声成为附和,兄长那近在咫尺,近乎于乞求地希望他点头的表情当背景。
燕羽衣张口,格外淡漠且公事公办,掀起的眼睫带来冷冽的审问。
“严渡,你早就认识景飏王?”
“那么。”
整个将军府与皇宫燃烧殆尽,却只有你活了下来。
“……明珰城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第86章
人是会变的。
勒令燕羽衣清醒的,其实是他突然意识到,印象中运筹帷幄,自持冷静的兄长,好像忽然在某个瞬间烂掉了。
充满甜腻馨香的果子,远观完美无瑕,近看散发着令人难以拒绝的美味,但动手拿起来的刹那,内部被蠕虫蛀空的黑洞,排泄物扑簌簌地掉落于手中,甩都甩不掉。
但于此刻的燕羽衣来说,这种难以抑制的恶心,却成为催发心底疼痛的源头。
他是这个世上,最不该放开他的手的人。
如果没有严渡,那么被燕家逼疯的人便是自己。
火烧明珰的究竟有谁,于当下的局势而言,其实并没有过多追究的意义。但燕羽衣想要确定的是,燕氏满门的死,究竟与兄长是否有所关联。
既然在他口中,所有人都是这场荒谬中的牺牲品。
那么用他人的鲜血去祭奠自己的泪水,燕氏族人又做错了什么。
何况还有受难的洲楚百姓。
“严渡,你应该了解我。无论是生者还是亡故,我都会从某个人口中撬出东西来。”
燕羽衣见兄长并未回答自己,反而身体僵在那里,下巴抵着自己的肩头,粗重滚烫的呼吸喷涌着撒向耳根。
他抬起手,虚扶了把严钦的臂弯,喉结上下滚动,再度道:“你的委屈能够控制的只有我而已,出了这道门,没有人会心疼的你苦楚。”
“他们会认为既得利益者在炫耀,权倾朝野的将军妄图用此种情绪沸腾军营,紧接着就是造反。”
天衣无缝的计划始终会留有破绽,而严渡的破绽便是谎称已死在将军府。
这个谎言只针对燕羽衣,以及那为数不多了解双生密辛的人。
因为数量足够少,所以能保证其有操作的空间,就算是露出什么马脚,也能尽可能地弥补。
如果兄长再迟些表露身份,说不定燕羽衣真的被他搅弄于股掌。
是什么契机令他不得不加快进度?
但燕羽衣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他现在只是想要与严渡拉开距离,至少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急需恢复理智。
被戳穿所有的严渡,蓦地面对黑夜呵出口白气,火光勾勒他修长的脖颈,露出脆弱却坚毅的弧度。
他向前连着走了几步,脱去氅衣,偏头用侧脸朝向燕羽衣,眸色深沉:“燕氏权倾朝野,这点还需要再昭告天下吗。”
“小羽,你根本不了解它。”
浓浓滚烟翻卷着奔向天际,尘埃灰烬与雪粒融为一体,化作灰黑色的水流,逐渐浸染整个庭院。
巡夜的守卫显然得到了禁令,在没有得到家主允许前,这里不会放行任何人,甚至是长空的翱翔的飞鸟。
燕羽衣并不想辩驳:“是,兄长全权负责的东西,旁人怎么会明白其中如何暗箱操作。但整个洲楚百姓的唾骂我这两年看得清楚,难道这也是兄长因将军府而迫不得已吗。”
被压迫不是压迫他人的理由。
“那么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他紧接着说:“现在的燕家于你而言也已经变成了陌生的东西,那种好不容易得来的掌握感消失了,你恐惧失控,所以才急着向我摊牌。”
闻言,严渡忽然问:“就算你选择与计官仪合谋,那么景飏王呢,你不信我却舍得跟他合作,难道这个大宸人能给你想要的东西?”
“兄长不会想说,其实明珰城那场火与他有关?”燕羽衣笑笑,转而露出颇为疑惑的神情,“可这又和我与兄长现在所谈之事没有半点联系,就算他也参与其中,也与我们这场谈话无关吧。”
“如果站在对手的角度,严渡,我承认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劲敌。”
“险些几次被你绕进陷阱里。”
风裹挟着极致灼烧后的滚烫,燕羽衣脊背发汗,但先前那股眩晕倒随之减轻不少,令他更加确定,严渡大抵是在祠堂里做了什么手脚。
如果是没有被博叔以及众兄弟拼死护送出明珰的燕羽衣,他一定以兄长的命令为尊。
但那么多条人命,将最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
严渡动了动,从腰间蹀躞带间找出烟管,抬脚走到焚烧着的祠堂前,半只脚跨入其中,于边缘处“借火”。
他的目光在整个建筑中留恋,自上而下地观摩最后残存着的房梁。待烧得火红的房梁崩塌,这里才算是真正地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