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67)
在场都是聪明人,没有凭白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反应稍快些的,立即意识到从燕羽衣身后走出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
东野陵眉头微蹙,疏而松展,按了按韩啸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燕将军,我们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之人。”
东野陵道:“西洲向来不太平,明珰被破,妄图推翻朝廷的贼人也已伏诛,西凉负责善后这十几个月,一直在等待洲楚恢复往日生机。”
“如果你我两朝能放下芥蒂,共同治理天下,或许可避免先前惨案的发生。”
“虽说洲楚损失惨重,但也完全不是没有责任。”
燕羽衣眯眼。
西洲来的都是武将,掌事的言官世家一个没到,显然打定心思开战。
持弓垂于身侧的手臂,再度徐徐抬起,燕羽衣从暗卫箭袋中,夹起尾带鹅羽的箭矢,再度直指东野陵。
正义永远属于胜利的那方,就算洲楚算不得好东西,西凉也遑论什么治国救世。
两朝对立百年,哪里这么容易握手言和。
西凉轻飘飘地讲述诡计叛徒称作乱臣贼子均已伏诛,那么为真正的叛逆顶罪的是谁?
是拼死护卫自己逃离宫门的燕氏诸臣,还是跪在城墙外,被雷霆一剑封喉,砍去头颅,脊梁仍旧如钢铁笔直的余博?
燕羽衣微微闭眼,耳旁犹回荡那夜凄惨的叫声,以及百姓面对刑场,见得洲楚落败时的欢呼。
有人为洲楚洒热血,有人将洲楚弃之如敝履,燕羽衣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也并不愿意放过每一处值得推敲的谣言。
唯有彻底回归朝廷,才能真正看得清洲楚最原本的面貌。
他叫得出战士们的名字,却认不全朝臣们的姓氏,明珰是自己的家,却又陌生至极。
这种无法掌控的局面,触及燕羽衣底线。
深呼吸,含着暖意的和风淌入肺腑,弓身被撑至极限,画出饱满圆润的弧度,弓弦在使用者的屏息中不断绷紧,而后——
势如破竹!
汹涌的战意瞬间点燃整座广场,以韩啸为首,獠面军紧随其后,纷纷向金殿涌去。
燕羽衣脱手抛弓,转身将惊惧的澹台成玖再度推了回去,将少年人的始料未及的惊叫关入门后。
他双手伸向腰后,拔出一长一短两柄利器。
长的是雷霆剑,短的是近年使用颇为顺手的改良斩马刀。
寒光凛冽,淬着塞外血腥般的杀意。
韩啸持剑劈来,两军的边界被混乱溶解,暗卫冲入敌军阵型,打乱其防守之势,不约而同地涌向东野陵。
但单兵作战也有缺陷,无法形成纵横之势。獠面军掩护东野陵离开,即便被打乱,仍能有条不紊地互相聚集,前后默契夹击。
东野陵着素色衣衫,于混乱中沉浮,偶尔被埋入人流,却始终在燕羽衣眼前不曾离去。
燕羽衣扬手挡住韩啸猛烈一击,抬膝极其凌厉地撞向对方腰腹,反手使用刀柄锁住他咽喉,刀背在脖颈眼花缭乱地转了圈,由于速度太快,韩啸甚至没看清燕羽衣做了什么,只觉脖颈一痛,鲜血便从肉绽的那条线中喷涌开来。
韩啸瞳孔骤缩,身体下意识地扑向燕羽衣,执剑的手却在再度与雷霆剑接触前拐向别处。
“韩大统领,谢了。”
两人目光接触,同时握拳向对方面门击去。
力道略有差距,作用力却震得双方不约而同地横飞出去。
一个没入獠面军,一个撞开金殿大门。
燕羽衣身体坠落前,附近的暗卫及时赶到,支撑他重新站起来,而远处,少年的尖叫只嘹亮地响起一瞬,很快被纷乱的脚步遮掩。
“椴树蜜!”
燕羽衣将食指放在唇边,哨音嘹亮,将白虎召至自己身前。
人类在万兽之王面前,脆弱不堪一击。
在椴树蜜的保驾护航下,没人看得清燕羽衣究竟是如何出现在东野侯府车架前,又是怎么掐着东野陵的脖颈,穿越层层防护,绕过身经百战的武将们的视野。
被烧焦了的宫房独木难支,天亮后陆续坍塌几座,防蛀的漆油像是被烧焦的某种尸体,被风轻飘飘的吹过,使得整座皇宫弥漫起类似于乱葬岗般的腐臭。
太鹤楼学子就踩着这些残垣断壁,在新任首席计官仪的带领下,手捧书卷,沉默地出现在战场混乱之间,占据那么小小一块地,几乎将存在感压至最低。
一开始还没有人发现他们。
群臣的注意力皆放在殿外那两名年轻人身上——
挟持东野陵的燕羽衣。
被燕羽衣挟持的东野陵。
与他们相对峙的,是将刀架在澹台成玖脖颈的韩啸,以及听闻东野陵被挟持,着急赶来的东野辽。
老侯爷早逝,东野丘年幼时,家务统统由东野辽这个叔父掌管,朝中十分说得上话。
东野辽冷道:“都是为西洲效力,你我何至如此。”
谈判远比杀人更费劲,燕羽衣坐在堆成小山的尸体之上,卡着东野陵咽喉的软骨,懒懒开口:“老匹夫,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他自然指的是澹台成玖。
“自然是——”
东野辽倏而停下,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人是燕大人带来的,燕大人怎么不为同僚们介绍介绍他呢。”
倘若东野辽承认,这就是储君,必有的僭越降罪一个都不会少。但这话从燕羽衣口中说出,更不合适,燕羽衣没有权利在君主未在场时,承认此人便是新任储君。
青年呼吸平缓,低头看着安静的东野陵,道:“大公子还未对自己的叔父打过招呼吧。”
东野陵举止自若,根本不像人质该有的状态,闻言道:“我与叔父之间并无感情,燕大人拿我做质,或许无法交换那位贵人。”
“贵人?”燕羽衣装作听不懂。
东野陵抿唇一笑,展颜道:“被燕将军此等英豪保护,自然身份贵重,如果没有,为何计官仪会出现在这里呢。”
燕羽衣挑眉,他们坐得也不算高,亏他能看得见藏在人群中的太鹤楼学子。
“既然燕大人能请得动计官家,想必已做好谋算,既如此,我只要陪同燕大人做好这场戏。”
男人忽然咳嗽了几声,弓着腰,以袖口掩住嘴唇,咳得更猛烈。
显然,他不想叫人察觉他与燕羽衣有言语间的来往。
东野陵垂眼,继续低声道:“今日放燕大人通行,来日是否能够在朝堂中,给予在下几分方便呢。”
作为獠面军大统领,韩啸的武功再差,也总不至于在燕羽衣手中三个回合都撑不到。
从他离开阵型,单刀直入对阵,后而将咽喉要害暴露,燕羽衣已经能确定,他并非真正要做自己的对手。
举止更像是受了谁的指点或是示意,急着破局而已。
而自始至终与他有过交流的,便只有东野陵一人。
燕羽衣嵌进东野陵皮肤的五指并未有所松动,唇齿微张:“我从不信东野侯府的人。”
“既然不信,为何非要劫持一个对侯府而言,随时可供替代的人呢。”
东野陵微笑:“这不划算。”
若放在几年前,燕羽衣连东野陵的面都很难见到。
倒并非他们都日理万机,而是后者并未获得平起平坐的资格。
准确来说,东野陵如今的身份与地位,更像是为东野丘保驾护航,维系他在侯府的权威,避免侯府大权旁落,被附属的将门们吞噬。
从最不起眼的公子,再至如今掌管偌大侯府,他逐渐走进朝臣们的视线。
虽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却足够惹眼。
东野陵狮子大开口,贪婪道:“我要侯爷这个位子。”
事未成,自己还是他人掌中物,倒想着为日后提要求。
燕羽衣忍不住笑了,偏过头,眼睫在鼻翼落下一片阴影,上下打量着这位衣衫颇为狼狈的公子哥,道:“送你上黄泉倒可以立即实现。”
“陛下登基后,我只要这侯爵之位。”
男人再度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