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152)
思绪被瞬间打乱,他的表情就凝固在上一秒,面对着严渡,他逐渐感到自己的眼眶蓄满滚烫与湿润,眼睫只要轻轻那么颤动半分,便足以泪流满面。
燕羽衣深吸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单脚踩住剑柄,脚背抵着剑身发力,雷霆瞬间横飞而起,燕羽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严渡的同时,将剑重新收入掌中。
如果他想要杀他,夺他的姓名,即便再血浓于水,那也是无可救药的敌人。
怎么好让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他眼前。
再开口的语气亦变得生疏。燕羽衣淡漠地看着严渡,那道血痕没入指印中,男人指缝残留着划破皮肤后的血渍。
“你是在自残?还是故意想我愧疚。”燕羽衣抬起雷霆,屈臂,将剑锋放在臂弯中缓缓擦过,透过光滑的平面,他看到严渡眼珠动了动。
严渡胸膛剧烈起伏,后槽牙几乎咬碎:“凭什么,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燕羽衣凝目,冷道:“你受过的教导难道我没有经历?严渡,出门接受赞扬的,享受奢靡的都是你。”
“朝堂争辩,输赢皆为你一人所为。我在边塞收到命令,可都是由你亲笔,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就该执掌兵权?”
“我敢肯定,不必副将阶别辨认,我身边的这些亲卫便可直接区真假。”
“没有去过边塞的将军,再阴谋诡计,也只能称作言官。”
“况且。”燕羽衣毫不犹豫地脱口嘲讽。
“是你主动放弃了燕羽衣这个名字,那么他现在便是我的。”
“我不愿当权臣,也拒绝做奸细,传播我与大宸交易的是你,毁灭燕氏的更是你,纵然恨,将军府里那些无辜的族亲有什么错?”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觉得世上诸公辜负,那么便去找那些导致你沦落的人复仇,为何非得牵扯百姓。”
“燕氏没有这么教导过!”
燕羽衣越说越急促,表情逐渐失去控制。
他看到与自己样貌相当的那张脸,变得惨败,转而青紫,直至面目狰狞。
严渡散发的怨毒,让他惚而看到了另外的某一种可能的自己。
可是他凭什么将所有罪责都加诸于他人之身。
“燕氏教导?”
严渡听到燕氏两个字,脸皮一抖,嘴角剧烈抽搐几次,反手握住雷霆剑锋,连带着燕羽衣都被他猝不及防地向前踉跄。
“兄长——!”
他下意识失声。
鲜血汇作涓涓细流,从剑锋的弧度一路向下,源源不断地涌入燕羽衣的掌心。
刻印陈旧伤痕的虎口,曲折的指缝,线条蜿蜒的掌心。
至他跳动的脉搏,滚烫灼烧。
完全不在意严渡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是现在,燕羽衣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如果能好好坐下来交谈,谁愿意与血亲针锋相对。
严渡太极端,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哪句话出口,便会不慎触动他内心中的苦楚。
这是我的哥哥,我在他的荫蔽与爱护下长大,准确来说,燕羽衣也是始作俑者的一员。
但现在严渡屠刀指向之处,可以刨除了燕羽衣。但被伤害的那部分人中,却也大多无辜。
这其中,燕羽衣的责任便是保护他们。
他答应澹台成迢所要扶持的皇帝,竭力托举的西洲的未来。
互相扶持的兄长成为未来的坎坷,除了清理,再无他法。
胸腔中的那股熟悉的闷痛,再度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燕羽衣膝盖一软,意识瞬间缺失半秒。
扑通。
再有所知觉,他已经呈半跪姿势,脱力栽倒在严渡怀中。
而严渡却由愤怒转而欣喜,手掌拂过他的眼,低低地笑起来,胸腔震动,吐出一个字:“蛊。”
“小羽,这世上控制人心的有两种强而不可被意志抵抗的毒。”
男人声线优雅,看着燕羽衣的眼眸逐渐变得飘忽而迷离:“从某种花枝中萃取的汁液,能够令人精神沉迷。将其灼烧的空气灌注于身,起先会出现呕吐的症状,然后是幻觉,身体会被外物刺激得欲罢不能,唯有死亡才能终止。”
“第二种,便是蛊。”
“花费的力气很大,造价比前者多得多,但好处是可解。”
“你知道的,我很少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若交易的天平不能倾向我,这就是赔本的买卖。”
燕羽衣用力推开严渡,怒道:“真是个疯子”
“严渡,你疯了!”
“是。”严渡不置可否,甚至有点高兴,高兴燕羽衣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早就疯了,可我精神备受折磨的时候你在哪呢?”
男人摊开手,略微有些无奈:“应付老臣,唇枪舌剑,朝中刀光剑影,回府也不得安生。被族中耆老利用,强忍着恶心替他们办事,堂堂护国将军,竟成了那群老东西赚得钵满盆满的工具。”
“但我面对你的时候,还是得装出一副稳重体贴的兄长的样子。”他的掌中血有大半蹭在燕羽衣侧脸,乍一看像是燕羽衣受伤。严钦垂着受伤的那只手,肩膀耷拉,腰也不是素日趾高气昂般挺拔。
他像个失去一切,流浪于天地的灵魂。
燕羽衣双手支撑着膝盖,耳旁是严渡的自我争辩,脑海中属于自己的那个声音愈演愈烈,喧嚣逐渐盖过严渡的歇斯底里。
他抬起头,盯着严渡唇齿苦涩:“只有你苦么。”
“严渡?我该叫你兄长还是燕羽衣。”
“十几年里,燕羽衣这个名字属于者是你,有什么可抱怨。”
“京城再险,有雪山可怖吗,有无人之境的泥沼残忍吗。你能靠先师与幕僚的智慧游刃有余,凭借兵权权倾朝野,带着陛下的信任,私下口耳相传‘诏令’。”
“但我没有,我得戴着伪装拼命。燕羽衣,你醉卧软塌的时候,是我,是我在雪水里滚,在尸坑打滚。”
燕羽衣手指点了心脏:“我的命,永远都是燕羽衣的影子,这副身躯注定为国捐躯,现在与我提委屈。”
“你才是真正的丧心病狂。”
“下蛊,中毒都无所谓。”
燕羽衣此生没有比现在更清醒。
他终于不再认为自己与兄长是对照临镜的关系,这个男人明明有自己的面目,狰狞,残忍,带着乃至于天上地下杀神阎罗加起来,都比不过的血腥。
他有感情吗?
有,他怨恨所有人,恨不得整个天下陪葬。
但若有情谊,早就该迷途知返,怎么会落得如今这幅六亲不认,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他贪恋的从前的安宁吗?恐怕只是想拿回那份权势,装作这几年从未发生,仍旧好好地延续着所谓的“燕氏家主” 的肆无忌惮与辉煌。
但燕氏已经……
回不到从前了。
燕羽衣喜欢向前看,从前是,现在更是。
“看来从前那个来家里臭算命的说得不错,双生确实能够给燕氏带来灾难。但若我是燕寄情,或许也会与你走到这一步。”
燕羽衣从怀中掏出萧骋之前塞给自己的药丸,用力吞咽,雷霆剑作支撑,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与严渡拉开距离。
严渡眸色黯淡,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倘若你是燕寄情……”
“是我看错,你原本便是这么自私的人。”
郑人妙给的药丸药效很快,再者燕羽衣根本没怎么吃过,身体并未建立起耐受,说药到症除有点夸张。
但只是几个呼吸,他便觉得自己胸腔郁结的沉闷消散许多,身体也提得起力气对抗。
一甩剑锋尘泥,雷霆剑身嗡嗡,似有龙鸣传来。
恰时,东南方传来清晰的哨响,紧接着是烟花展开的警报。
严渡猛一扬头,脸色骤变,再转回来,原本还在三米外的燕羽衣,瞬间如鬼魅般闪身直击而来,雷霆剑直指要害。
咔啦!!
严渡反抽腰后匕首,胸膛以极其刁钻险要的角度贴着雷霆剑刃而过。宝剑削铁如泥,外裳瞬间被割裂,当他以肘反击时,燕羽衣却快速朝另外某个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