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93)
但还不等凤曲得出结论,方才上山的道长去而复返。
这一程山路,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神情更是平静自若,一滴汗也没出,在山间如履平地,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少侠,这边请。”
二人分拂柳枝,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
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
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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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
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
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
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
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
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
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
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
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
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
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
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
“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
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
当然不是。
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
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
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
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
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
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
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
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
“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
“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
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
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
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
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
「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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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
金光濯濯,华丽灿然。
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
除非——
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
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
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
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
“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
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
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
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
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
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
“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
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
“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
“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
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
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
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
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
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
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
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
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
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
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
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