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279)
尽管江容从不解释缘由,但所有人心中都很明白。
不只是他,也不只是且去岛,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大虞,都在等待消失的倾凤曲。
倾凤曲去了哪里?
倾凤曲何时才会回来?
倾凤曲为何要离开?
倾凤曲……真的还活在世上吗?
而在玉城,莫饮剑听过各路消息,有说倾凤曲溺海、有说倾凤曲和曲相和同归于尽、有说倾凤曲殉在且去岛的地动……
他一句都不信,到后来,一句也不想听。
早知如此,他宁可那晚不曾心软。
若能把人留在玉城,纵是且去岛万劫不复,任由凤曲恨他一生一世,但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下落全无、生死不明。
“你爹话说得重了些,你何苦往心里去。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恨,他的本心又不是真的怪你。”
孔清兰看着日益清减的儿子,眼中满是怜惜。
故人之子惊才绝艳,就这样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样的噩耗传进耳中,连她都难过不已,更不提自己儿子又是性情中人,和凤曲相识一场,一定比他们见惯风波的长辈更要煎熬。
刚开始,莫饮剑每天都出去打听凤曲的下落,可听到的都是坏消息,他就忍不住和人吵闹动手,固执地认定凤曲一定还会回来。
一次两次,莫怜远都忍了,但十次二十次,莫怜远便丢不起这个脸,大发雷霆把儿子关进地牢,要他好好清醒。
就是这次引发了父子俩的战争。
莫怜远气得摔杯砸灯,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要真有本事,就滚出去自立门户!成日白吃白住没个正形,当初是你自己放走了倾凤曲,管他是死是活,那也是你造成的,来跟老子使什么脾气?!”
莫饮剑怔在原地,眼眶一下子红了。
热泪打了几转,他都囫囵一擦,居然真的收拾起包袱,当晚离家出走,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回信。
孔清兰这才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找了月余,终于在玉城和明城的边界追上儿子。
劝过一晚,莫饮剑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固执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南下宣州,坐船过海,到且去岛找他。”
孔清兰道:“糊涂!你才带了多少钱粮?你连桑拂桑栩都不带上,就要一个人走这么远,你让为娘怎么安心?”
莫饮剑别过脑袋:“夫人教过我怎么谋生,我也学会了如何打铁。再说,夫人当初也是一个人离岛生活,换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
“你!”孔清兰也动了肝火,“你怎么能跟倾凤曲比!”
莫饮剑心中窝火,大声宣泄:“我就是比不上他啊!换作十步宗遭了大难,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就厉害,他有大义,殉了他的师门,只留下我天天伤心,我要是知道且去岛这么危险,我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去!”
这才说到了症结。
孔清兰开口无言,化成久久的一叹。莫饮剑眼中蓄泪,说着说着,委屈地扑到了母亲膝上,伏首啜泣,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饮剑,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有些缘分就是乍交之欢,但不相为谋、注定殊途。你和倾少侠就是如此。”
孔清兰梳理着他的发丝,温柔地劝慰,“他若是活着,那是最好,若是真的……此后你做了宗主,还是惦记这份情谊,就对且去岛照拂一二,便是尽你所能了。”
“乍交之欢……”莫饮剑问,“这样是不好的吗?”
孔清兰的眼神飘了一瞬,好像记起了什么故人。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莫饮剑摇摇头:“乍交之欢怎么会不好?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然能带给对方片刻的欢愉,哪怕无分,有缘也是难得啊。”
-
那次谈心之后,莫饮剑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跟孔清兰一起打道回府。
不过孔清兰留下的桑拂和桑栩姐弟,莫饮剑到底推脱不得,默许了二人尾随。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一次的谈话,竟然就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教诲。
孔清兰回去后不出半月,十步宗便传来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凶讯:
那日朝中来使,宗门上下盛情相候。
可是莫宗主带头从约定的正午等到黄昏,依旧不见人影。正要发怒,着人去找的时候,有人单枪匹马地露面,而后,十步宗宗门大合。
宗门外只留下了那人离开时,剑锋曳在地面,拖出的一道诡丽的伤疤。
莫饮剑带着一身的尘灰和冷汗,脚下发飘地回了千里县。
满城都挂着吊唁的白幡,居民沉默而列,漆朱嵌碧的十步宗第一次显得那么灰败。门匾还溅有发黑的血,人们见到莫饮剑,左右退避,让出了走入宗门的一长条血路。
宗人瞠着惶然的眼睛迎接少主,个个泣不成声。
见到如此惨景,桑栩和桑拂都哭肿了眼。莫饮剑被拥在中央,却只是久久凝望着鏖战后的废墟——
莫怜远战败在拂衣楼里;
孔清兰也在楼中,翻了灯火,自焚而殉。
随后,他在废墟翻到十指流血、翻到筋疲力尽。没能翻出父母的遗骸,反而先翻出了一串焦黑的铜钱。
手刻的粗糙的图腾攀附在上。
莫饮剑看着看着,一滴泪猛地落了下来。
因为他认得每个图腾的含义,鹿是灵敏、牛是沉着、鹰是骁勇、龟是长寿……
——他认得这串铜钱的主人。
-
十步宗的变故之后,没几日就到了年关。
幽州早就下了雪,河流封冻、山峦被素,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只有家家户户挂起的火红灯笼,能为这片雪国添上些许的异色。
“嘎吱”、“嘎吱”,马车在厚厚的雪地上艰难前行。可惜雪实在太厚了,任由斥鞭的车夫和马儿如何努力,车轮陷进了雪地,就难以拔出。
车里的小姐虽未说话,但车夫能感受到她的不满。
车夫骇出了一身汗,正想下车推车,却感到车身一动,马车后方传来一道清越温和的男声:“请向前吧。”
车夫心中微震,连忙策马,如此一引一推,车轮向前一滚,当真涉过了那道坎坷。
他扭过头想要道谢,却见车后空空如也。雪地上更是杳无痕迹,不似有人经过,好像刚才的际遇都是错觉。
车中伺候的婢女撩开车帘:“作何停下?”
车夫定了定神,恭敬地答:“方才有人帮忙推了车,小的想向那位公子道谢。”
“何曾有人来过,你发昏了。”
“可是,小的确实听到了人声。”
“人声?我可没听到,而且这雪地里连脚步都没有一点……”
车夫摇摇头,心想或许真是错觉。
不想一路寡言的小姐竟然开了口:“传音入密。”
众人一怔。
那小姐螓首微垂,目光掠过毫无异样的雪面,兀自道:“幽州宝地,英雄辈出,古人诚不欺我。”
婢女惊呼:“幽州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小姐道:“十方会康戟、断山帮杨蒙、明烛宫邱榭,孔清兰也曾出身幽州……还有我们想要拜访的那位贵人,现下应当也在这里。”
婢女听得皱眉:“管他们谁是谁呢,反正,肯定都比不过小姐和叶大侠。”
小姐轻轻一“嘘”,颦眉道:“不得无礼。”
主仆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车夫讪讪地对荒无人烟的来路喊一声“多谢”,马车便摇摇晃晃,再次上了路。
而离他们启程的地方不远,天色昏暮,一户民宅支起了灯。户内火炉哔剥,一人坐在炉边抽一杆烟,哼着小曲烫酒。
不出片刻,雪风阵阵,柴门倏地开了一丝缝隙。
青色的影子钻了进来,并未和烫酒的男人多说什么。
男人却主动叫住了他:“落在十步宗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青影一顿,逆着火光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庞。雪水融化在他的睫羽,像一滴泪,或一颗露,滑过被风刮得惨白的脸颊,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