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101)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