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322)
屠休在地面上一块赤色斑驳前蹲下,沾了一点余温尚在的血,感受指尖粘滞的触感。
“后世经常把屋大维定性为一个没有私欲的实用主义者。”闻哲突然开口。
“——!”屠休微愕地看向对方,这番话显然是在证明闻哲与自己刚才联想的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刺杀凯撒的真凶是谁?”闻哲问。
如此突兀的问题难免让屠休一愣,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闻哲首次在“质问”之外抛出了一个“明确待解的问题”,即便这个问题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利益?”屠休舍弃了“元老院阴谋者”的标准答案。
“和人。”闻哲补道。
屠休短暂错愕,而后很快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以及此前在时空节点里所目睹的一切,随即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有根源性上的共通性:利益的蛋糕大小永远有限,被困在利益闭环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相互争夺——恰如人类从荒蛮中诞生后逐渐走向了安稳,直到自然气候逼迫缺乏食物的人类祖先走出第一个闭环,前往世界各个角落去建立并发展属于各地域的习俗、语言和文字,这才催生出了文明的概念。
但,文明的诞生却在持续释放对利益的无尽渴求。
恰如散碎在各处的古希腊城邦,只有联盟而没有统一的概念。哪怕是把地中海化作其后花园池塘的罗马帝国,也依旧没有统一,只有征服。因而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其实都没有在血缘族群之上建构出一种共融文明的设想,最终自然会以民族血缘割裂出符合“各城邦利益”的散碎归属权;
东方逐鹿九州后,就连太平洋上散落的无人荒岛都遍布了人类的居住地,文艺复兴后的西方殖民航海不过是在提醒地球上断绝联系数千年的人类新的利益已经出现了、是时候掀起新一轮争夺蛋糕的战争了;
一战、二战、代理人战争……无以计数的战争,无数次割裂整个世界,一直持续到互联网革命的出现才重新连接了整个地球,形成全球化的概念,促成了第二次闭环被突破;
可现代的高效生活节奏却把这种此前需要历经成千上万年才能更替一次的周期大幅度的缩短了,让人类文明被穷困于“为追寻利益而踏上旅途”、“断绝联系到重新聚首后争夺利益”、“直到濒临灭绝才会再度有所突破”的一轮又一轮的“三者闭环”所成形和循环里……
屠休无法确定自己刹那间究竟思考了多少东西,又究竟想明白了些什么,但他意识到自己仿佛不知不觉间已经沉溺于思考本身。
直到思考这个行为变成了一种能被他意识到的意识本身,另一个闪念才滑过了他的脑海,将他彻底剥离出仿若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思考行为。
“难道你来这里不单纯是因为你想来,还因为我……?”
作者有话说:
BUG已修
注: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公民都是指成年男性。女性、未成年小孩和奴隶都不算公民,而是公民的财产。
第267章 感官-2(I)
难道你来这里不单纯是因为你想来,还因为我……?
“不。”闻哲没等对方说完就进行了否定,且只可能否定。
“肯定是。”屠休却相当笃定,“不然你为什么要打断我?”
闻哲短暂沉默,而后看向了屠休。
对方的目光平静得让人心悸,屠休因而愈发笃定了自己的揣度。
“我肯定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至少也……”
“思想从来不是凝固的,”闻哲再度打断了对方,“而是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化,也会逐步进化的东西,否则就不能被称之为思想了。”
“什么?”屠休一愣,却没有再度被打断的不悦,只有疑惑。
“人们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思考过程做出一种决定的时候,这个决定就已经被凝固住了。”闻哲说出让屠休越发惊讶的话,“不过,诞生这个决定的思想本身却不会凝固,反而会随着时间继续变化。”
“你的意思是,”屠休迅速抓住对方话里的重点,“开始的确与我有关,可你现在后悔了,所以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
闻哲没想到对方理解得如此之快,安静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换得屠休的介于不满与愤怒间的瞪视,可他随后的话却又让屠休抛开了情绪。
“就像无法用语言具体阐述的思想共感过程,因为这本身就是思考过程中突然出现的闪念,是一种非常短暂且低重合度的契合概率。同理,一个时期的思想,只能代表一段历史中所产生的一种或多种思考路径,不能将其完全照搬到后世的任何一个时间段。因而即便我们跃过了时空,时间本身依旧无处不在,同时也是最无形、最能让人产生‘轻易就能越过’的错觉的存在。因为时间的真实状态正好与我们的认知相反,两端永远会隔着不可逾越的时间本身,既是载体,亦是本体。就像人们无论如何憎恶自己,终究无法与自己为敌。因为我们无法超越物种本能,而时间最难以逾越的也是时间本身。”
对方冗长的话让屠休错愕不已。但他吃惊的不止是因为对方所谈及的内容,还有对方所选择的话题走向,让他意识到为什么有那么多“陌生人”跟闻哲聊天时会不自觉沉溺其中。因为对方看似在阐述一些枯燥的理论,其实也在告诉他那些自己曾经读过的《资本论》等其他书籍都没能找到的、自己最为渴求的“答案”。
“如果我没有在接触一种陌生理论的同时就去探知其诞生的历史节点,即便我能记住再多,也只是被禁锢,而不是让其为我所用。”屠休说出自己抓住的答案,“因为思想理论既无法脱离历史存在,也无法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下就能完全融入自己的思维。”
闻哲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仿佛根本没在听。或是有意将“最终答案”交由屠休自己去决定,但他的“域”却再度出现了变化。
他们很快离开了古罗马的元老院,重新回到了古希腊,却并没有回到爱琴海畔的礁石上,而是直接抵达了雅典卫城里那座巨大的神庙前。
正值新月的夜晚,四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暗得多,神庙四周的火把因而显得愈发醒目。
摇曳的火光勾勒出的建筑轮廓不再庄严肃穆,反而被海风来回拖拽。
如同黎明将至。
闻哲的话语也是。
“无神论者并非没有信仰的人,而是能把自己思想与物质现实切实关联的部分当做了自己的信仰。”
他的目光落在神庙的浮雕与晃动的影子上,平静却专注。犹如始终藏于幕后的历史见证者。
“就像古希腊之所以没有成为真正的古文明之一,不仅是在它们之后出现的宣称继承了爱琴海文明的古罗马最终被日耳曼人彻底摧毁了,还因为无论古希腊还是古罗马,都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必须延续的规则与秩序的继承,因而也就没有继承者会去继承。”
闻哲没给屠休开口的机会就抛出下了一段阐述。
“就像古希腊始终散落在地中海周围的城邦,即便在希波战争中面对拥有压倒性实力的敌人,依旧难以达成一致。尤其是第二次希波战争所获得的胜利,更导致那些城邦彻底失去了外部的敌人,继而永远都无法形成对抗强敌前所必须经历的内部整合与彼此认同的过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将续存下去。这种没有任何危机感的续存使其没有准备任何留给继承者的东西,自然就凝固于文明诞生前的那一刻,并永远都停留在整合前不断彼此争执的混乱时期。”
恰如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被不断延长。
“也像胚胎在子宫里始终会与母体互相争夺养分。这种为生存权而战的行为,会不断给母体带来疼痛。唯有在分娩前一刻,用最为剧烈的疼痛折磨过母体后,才能迎来彼此短暂的和解。可那同时也是需要剪断脐带,彻底终止彼此联系的时刻。否则胚胎就无法正式降生于世,成为另一个具有自主思想的生物,只能停留在胚胎阶段并最终超过生物的极限,提前步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