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280)
毕竟,对方所渴望的从来都不是别人为其付出生命,只需要拥有一个能囚禁叛徒与败类的地下室,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所有的结论最终都在闻哲的脑海中汇聚于一处,留下一个疑问:既然谢藤在自己离开后,就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地揣度出自己可以往来于“过去”,也假设出自己的家人已经出事的结论,为什么没有想方设法的、甚至是用拷问自己的方式,逼他说出“如何回到过去并改变一切”?却只是执着于“寄生”在自己身上?
对方所有的行为与逻辑都在此处呈现出最根本矛盾,让闻哲再度想起了出曾经现在自己梦境里的“映射”。
——那一张张面孔。
那是属于谢藤的记忆。
都是符合对方喜好的脸。
是他曾经的“玩具”——如果不反抗,就会沦为恶魔的玩具。而恶魔对待玩具,从来都只有坏掉或丢掉的结局。
这些看起来最为残酷无情的,却是经由对方口中吐露的说辞,在闻哲看来不过只是些不值一提的一夜情罢了。
让他不解的是,它为什么会沉淀在谢藤记忆里,形成对方的心理负担?乃至于多且沉重到会超过精神的负荷,通过精神冗余传染给了闻哲自己?
“我的规则是:属于你管辖范围内的人,我绝对不会去碰,更不会牵扯上任何关系。我只处理涉足另一面的人,以及违反了这个规则的人。”
突然传入耳中的话,让闻哲蓦地怔住。
几秒过后,他才意识到谢藤刚才究竟在说什么。
——天使和恶魔。
西方人总是无法理解东方人的绝大部分观念,甚至还会曲解和贬低它。就像东方文化圈成长的人同样无法真正理解西方人,因为儒家文化源于人的思想,无法与西方扎根了上千年的宗教信仰相苟同。
这就是无法剔除的文化差异。
或者说:文明生态的差异。
但谢藤能。
因为他的母亲是信徒,但他的父亲不是。
他父亲是典型的无神论者,拥有极高的智商,以至于情商相对较低,是以理智为行动准则的典型。加上母亲遗传给他的精神分裂症,让绝对现实和绝对虚妄的两极思想成为最恰当,却也是最糟糕的参照物,让二者在谢藤的身体里互相潜移默化并且悄然融合为一体了。
了解艺术没能让谢藤学会欣赏美丽的事物,认识历史也没能让他找到归属感,哪怕读《资本论》也无法为他解开整个世界的谜团。其他也是同样。
不是因为知识数量的匮乏,而是无论他从外界汲取什么知识,都无法动摇其内在。。
因为他会不断地否定一切。
从他和他的父母一同选择了“岛”作为其“枷锁”的那一刻开始,再到医生为他进行的种种治疗与划定的所有底线,其实从“选择”的“方向”上就已经全都错了。
他的关键不在于外部,不在于旁人,而在于他本身。
就像天使管辖范围内的人不会与恶魔做了交易的人有所交集。
这就是谢藤,不,是屠休真正且始终在遵守的“规则”。
——他是根据其所面对人是如何,才会给出相应的“反馈”。
所以他对叛徒极为残酷,对同伴却会倾注所有的帮助,满足其一切愿望。
屠休其人,各种意义上,从外表到智商再到品味与能为无一不缺。
他什么都拥有了,可他某种程度上依旧一无所有。
作为一个连痛觉都无法做出普通反馈的人,更别提表达悲伤或感受快乐这些普通人天生就拥有的,他却天生缺失包括共情在内的一切。
如此,他所拥有的是:称不上是朋友的朋友;彼此信任却又扭曲的亲情;带有反抗意图的对情爱的渴求。
他距离寻常的亲情、相互信任的友人以及任何人都能享有的其他其实并不遥远,唯独他已经彻底失去的、源于自己体内的寻常感官与反馈,却是异常难寻。
……这些,这一切,全部都依靠着那无以计数的“参照物”,构成一道道形状各异的枷锁,把这个形态难以固定的人,塑造成闻哲渴望拿在手里,不断开启的“魔盒”。
回溯最初,屠休内里的部分其实从未改变过。
只是附带的枷锁,使其固定出了能为普通人所接受的表象。
这种由外而内的固形,让任何旁人想要探索其本质,都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最终,屠休成为了巨大花园中间,默默绽放得最为艳丽的那一朵。
太美了。
因而无人敢朝他伸手。
直到某个清晨,能轻易解读任何人的闻哲步入了花园,才注意到他。
闻哲俯身凑近,仔细观察,认真探寻,许久才试着伸出手去碰触,而后意识到那并非是花朵,也不是植物,只是一片暗夜里不知深浅的海,不断引诱着人纵入其中。
但。
对闻哲而言,越是这样无法预料的非固形的存在,越是让他想伸出手,去践踏,去折磨,去完全掌控对方,就为了能看到对方真正屈从于自己的刹那。
如同胆大包天的人类不断妄图去驯服大自然。
没错。
闻哲就是这样的人。
表面完美体贴,能轻而易举地讨任何人的喜欢,赢得任何人的信任,内部却深藏着暴戾的征服欲,想要让一切都臣服在自己脚边。
尽管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就像谢藤在第一次分别时揣度的那样:他就是喜欢掌控一个很不听话的人,因为那能让他感觉到无穷的快乐。
恰如天使与恶魔的故事:前者选择永远居留在天界,保留光冕堂皇的表象。后者却不惜舍弃纯白的翅膀,也要堕入地狱,以便尽情展示自己诱惑人类的天赋。
他们本质上是同类。
——杀了他。
——不!
闻哲命令自己不能如此。
残忍的部分就应该继续在自己的身体里沉睡,无论如何也不能展露人前。
但。
永远兼有正负两面的对方,对闻哲而言也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参照物,不断在他耳边大吼大叫:你在自我囚禁,我只是在帮你解开枷锁。
——意动。
闻哲看向屠休。
其在夺人眼球的俊雅之下,始终深藏着难以调和的孤僻与不屑一顾,想靠近又惧怕别人先一步离开,继而主动把别人驱逐。
——如同落荒而逃。
战栗、眩晕以及充斥全身的疲惫突然撞入闻哲的脑海,让他眼前发黑。而后又有什么突然驱散了空无的黑,让他觉得异常舒适。
可惜这种舒适维持得并不久,黑暗很快卷土重来,空无紧随其后。
——原来这才是本能真正且彻底的释放后,大脑得到片刻宁静与享受的刹那。
闻哲恍然大悟地想。
接着,他蓦地一愣。
他突然想起之前从屠休“精神映射”里看到的每一张面孔。
合在一起看,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些精致、漂亮或俊美的人。
可是,如果把他们的五官拆开来单独看,就会发现他们鼻子,眼睛,眉毛,颧骨,嘴唇,下颚,脸型等等,总有一个部分跟对方竟是如此的相似。
——屠休竟然通过寻找与其有一部分长相相似的人,不自觉的持续实施着自我侵犯与伤害。
因而他每一次暴烈的行径,不止是在攻击别人,还如同在强奸自身。
意外又可笑的共情方式,居然被屠休藏在了本能之中。
但。
可悲的是,这种意图同样从根源上就错了。
因而即便他努力不断寻觅,依旧只能失望而归。
他伤害别人,也自我伤害。
无功而返的结局早已注定。
——屠休的确憎恶人类。
但屠休最恨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人即地狱。
所以他成了“恶魔”。
“屠休。”
闻哲轻唤。微哑的声音无比诱人。在对方愕然地注视下,他用手臂钩住了前者的后颈,主动凑向对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这个自相矛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