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70)
可喻商枝却仿佛浑然未觉,搬了个瘸腿的凳子,勉强在床边坐下。
他拿出脉枕,伸手去握男人的手腕,对方有了直觉,缓缓地睁开眼,动了动眼珠子。
“你是……谁?”
本就是瘫痪在床的病人,又两天水米不进,喻商枝看出来他已经一脸死气。
自己若再晚来一点,必定回天乏术。
“我叫喻商枝,是温家菜哥儿的相公,村里的草医郎中。”
喻商枝简略地说完自我介绍,看了孔意一眼,不顾对方眼神里的抗拒,他的手指搭上手腕内侧,不多时就得出了结论。
目光闪动,他收回了诊脉的手。
“你女儿麦芽拿了家里仅有的钱去请我出诊,说你两天吃不下饭,疑心你生了病。”
他说完,见孔意移开了目光,怔怔地望着房梁。
那一双眼睛里空空如也,早就没了光。
喻商枝缓缓阖眸又睁开,突然沉声叫出对方的名字。
“孔意,可我知道你并非因病而不能进食,你是故意绝食。”
……
“你想死,对么?”
床上被瘫痪折磨至今的男人,乍看之下几乎不成人形。
他干瘪的脸动了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一声叹息没入这个不见天日的破屋。
“是,喻郎中。”
他轻声道:“我……活够了啊。”
喻商枝见过形形色色的病患,有的人求生意志无比强烈,哪怕病魔缠身也要想尽办法四处寻医,只为求到一线生机,也有的人失望了太多次,认定了自己迟早会死,反而宁愿痛痛快快地走,如此可以少受许多罪。
而孔意显然是最苦的那一类,瘫痪这等病症,哪怕家财万贯也很难治好,在这样的一个乡村里,家里穷得每日都揭不开锅,易地而处,喻商枝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知道你觉得这般活着没有尊严,活一天就是一天的折磨,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麦芽怎么办?”
喻商枝的眼前闪过孔麦芽望向自己的眼神,她好像也隐隐对孔意不吃饭的真相有所猜测,可她却不愿去相信。
孔意眨了眨眼睛,两日滴水未饮,似乎连泪水都流不出了。
“旁人总会这么劝我,可是你们为何想不到,我走了才是对麦芽好。”
他艰难地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话。
“有我这么一个瘫子爹,我活着一天,她就一天要被拴死在这个家里。好不容易换点粮食和银钱,转头就成了我的药费。”
孔意转过干涩的眼珠,直直地看向喻商枝。
“她以前也是我和她小爹的宝贝,如今呢,身上穿的甚至是我以前的旧衣裳,一年到头吃不到一口肉,还要给她爹把屎把尿。”
他说完,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半晌才道:“喻郎中,我知道你,上回麦芽去你家卖了一捆艾草,你们给了她两文钱,她去邻居家换了一个鸡蛋,她说你和菜哥儿都是好人。”
至此,他几乎是用了哀求的语气。
“喻郎中,你就成全我吧,我走了,族亲也好,乡亲也好,看在我家还有这几栋破屋的份上,也会关照麦芽,给她一口饭吃。”
“等她再长几岁,许个人家,总好过被我拖累到死。”
喻商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片刻后,他从怀里拿出钱袋,数出十五文,塞到孔意的枕头下面。
“这是麦芽给我的十五文诊金,我现在退给你。”
孔意的眼底突然迸出一丝光来。
就在他以为,喻商枝退了诊金的意思就是成全他,不治了时,却听喻商枝道:“我之所以不收麦芽的钱,是因为先前麦芽去我家里卖艾草那回,我已听过阿野讲到你的事。阿野怜惜麦芽,因为他觉得麦芽的身世与自己相似。甚至他还不如麦芽,起码你还活着,能说能笑,而我那岳父岳母早就长眠地下了。”
孔意似有所动,而喻商枝继续道:“那一次我就想着,要寻个机会帮你瞧瞧,看看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能帮上忙的。”
孔意摇了摇头,“喻郎中,你心善,可是我已经这样了,又还能有什么指望,怕是除非大罗金仙在这里。”
喻商枝垂眸道:“我自不是什么大罗金仙,只是个普通郎中,但我方才探了你的脉象,若非你这两日心存死志,故意糟蹋自己,其实你的情形比我想的要好上许多。”
他把视线挪到孔意的一双手上,上前将其抓握起来,问道:“你有几根手指能动,能动到什么程度,给我瞧瞧。”
孔意见喻商枝是铁了心的要替自己医治,也没有力气继续反驳。
左右自己只要继续绝食,早晚有死的一天。
他依言动了动手指,喻商枝又摸了摸他身上其它的部位,复坐回原处。
“孔意,假若我说,我有办法让你的手部功能恢复到和以前差不多的水平,你愿不愿意继续好好活着?”
孔意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喻商枝看在眼里,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想说,只有一双手能动又有什么用,可是一双手能做的事多了。到时你就可以自己吃饭,自己撑着东西挪动身体,若你有心,还能编些草鞋、竹器,想办法做点手工活拿出去换钱。”
喻商枝之所以说这几个营生,是因为编草鞋也好竹器也好,都是村里汉子人人都会的东西。
原本各家就常趁着闲暇时候做来,数量少就自家留着用,数量多就带去镇上,或是赶大集的时候卖掉。
孔意这次没再反驳,也没看向自己。
但喻商枝却能意识到,对方心动了。
又过了许久,孔意才从漫长的沉默里回转过来。
“喻郎中,你说的是真的?我这双手,真能恢复到能撑起身子,拿起碗勺,乃至编东西的程度?”
要知道,现在他的手指虽然能动,可软的和面条一样,根本使不上力气,连一根草都举不起来。
喻商枝肯定道:“我从不说大话,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给病患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为医者的大忌。”
孔意无力的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张开嘴,好似在无声地哭嚎。
喻商枝静静在一旁等待,他已将能说的都说了,但想不想活,还是一个需要孔意做出的决定。
好在或许是世上还有孔麦芽这个牵绊,孔意最终道:“喻郎中,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孔意怕是还不清了,等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喻商枝心中一定,知道孔意是想开了。
哪怕是暂时的,但一旦脱离了那股想死的冲动,再给他指一条有希望的路,人就有办法慢慢缓过来。
他拍了拍孔意的手,“好好活着,你活着一天,麦芽就不是孤身一个人。日后等她许了人家,她也有爹在身后,永远在等她回家。”
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孔意吃点东西。
喻商枝没拿药箱,独自出了门,屋里太暗了,出来后他被光晃得眯了眯眼。
一见他现身,温野菜和孔麦芽赶紧跑过来。
喻商枝摸了摸孔麦芽的脑袋,朝屋里扭头示意道:“你爹叫你进去呢,放心,没事了。”
孔麦芽重重点了点头,慌乱地说了声“谢谢喻郎中”,就抹着眼泪往屋里冲。
刹那之后,里面传来父女俩一起哭的声音。
温野菜唏嘘了一瞬,赶忙拉住喻商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喻商枝牵着他,走得远了些,低声将前因后果同他讲明。
温野菜听得面色几经变换,最后长舒一口气。
“万幸万幸,这孔瘫子……”说到这里温野菜觉得不合适,改了称呼又道:“这孔意怎么舍得抛下麦芽一个人走!只要他活着,无论是怎么样,他就是麦芽的爹!”
喻商枝微微颔首,“我也告诉他了这个道理,无论如何,若他以后发现自己如我所说,至少手上的力气会慢慢回来,有了盼头,估计就不会再像眼下这样想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