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上(208)
他养伤时,常常从梦中惊醒。常做的梦,无非两个。
一个是温旻笑盈盈地抱住他,说:“阿辽,表哥来南海就不走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金不戮一觉醒来,只有一身的伤痛。一摸枕边,全是泪水浸透。
另一个是噩梦,鲜血满地的东安洲。
踏足于上,一脚踩下去再抬起,全是血肉涌出。
而今他身体康复许多,一切都平复了不少。梦也少得多。
可金不戮还是不敢踏上东安洲。
今日,爨莫扬说即将启程回明月山庄。离别在即,想去拜一拜金家诸位长辈。
金不戮作为家主,又行动自如了,再无借口可以逃避。只得陪着莫扬哥乘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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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岛,金不戮又想往回走。
在他印象里,这岛已血肉模糊,如同被铁骑蹂躏过的老妇人。都是他自己不争气落下的孽,看一眼便觉得是一生之痛。
爨莫扬高高的身体挡住了他逃避的路:“阿辽别怕。我们就上去看一看。我陪着你,好么?”
金不戮自嘲一笑:“这是金家祖坟。无论成了什么样子,都该我自己去面对。
东安洲也换了守陵人。是明月山庄的两个精壮汉子。早已备好了安神茶和一些点心,等待爨莫扬和金不戮前来。
金不戮喝了三大杯安神茶。再无逃避的空间,拄着拐杖走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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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至岛上,干涸了半年的泪,再次雨一般扑簌簌掉落。
东安洲丝毫没有变化。
与金家堡一事发生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雪白的汉白玉祭台,秩序井然的森森墓碑。只有翠柏更翠,青山更苍。
就连那些石碑,都一如既往地光洁,连半条破损痕迹都不见。
金不戮来到先祖金胜南墓前。
曾因维摩宗和孤山弟子相斗而拦腰断掉的石碑恢复如常。
碑体光洁,碑上题字雄浑古朴,正是原先的样貌。连一条断痕都不见。
又到金泰夫妇合葬墓前。
金泰夫妇墓碑曾被大力震断,又遭利器所伤,千疮百孔。
而今石碑巍然矗立,疮孔不见。十朵金不戮亲手所绘的描金雕花,精致如旧,不曾有丝毫损毁。
金不戮激动之余,一座墓碑一座墓碑地看。也是座座恢复如常。
重做新的墓碑并不难,难在”如常”二字。
每一座墓碑、每一寸土地,无不恢复。擦平了一切伤痕,仿佛灾难从未发生过一样。
东安洲没有焕然一新。它只是痊愈了。
如受伤之前,带着沧桑,带着浑厚,甚至岁月的留痕都不曾一变。
就连土地、砖缝石角,也一寸血污都不曾留下。更别说刀枪剑弩造成的外伤。
要将如此巨大的墓园恢复如常,已经不易。要让它像以前一模一样,无一点突兀,甚至连一点点“新”都显不出来,这背后不仅是能工巧匠的彻夜劳作,更有多少心血在里头。
这心血,一点一滴,都是爨莫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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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工匠世家出身,对此更比别人清楚百倍。
望着经过爨莫扬亲自督建如常的墓园,再想自己这半年来所受到的悉心照料。只觉内心翻腾,直直跪了下去。
爨莫扬急忙将他扶起来:“阿辽不要这般。”
金不戮哭得已经说不完整话了:“我,我哪……莫扬哥……我哪配得上你如此费心……我,我不配……”
爨莫扬扶他到一旁坐下,帮他擦干眼泪:“阿辽,不准这样说。你我情义,怎能提一个‘配’字。”
金不戮望着他深如两泓碧水般的眸子,半晌无法言语。
最后,斩钉截铁地立誓:“莫扬哥,我金不戮的命,今后便拴在你的手里。金家堡、我本人,全部任你差遣。无论刀山火海还是地狱天堂,只要你一声吩咐,就算万死千伤、散尽家财、粉身碎骨,我皱一下眉头,就不得好死。”
爨莫扬见他双目绽出从未有过的决绝,惊得笑了:“不许说这种话。谁要你做这些了。”
金不戮认真望住他:“我心意如此。我欠莫扬哥的,做牛做马定要偿还。”
爨莫扬沉下面色:“阿辽再说还不还的,我要生气了。难道你我之间,只有债和还?”
金不戮垂下倔强的眼眸,仍然小声道:“总之就是那般了。你明白的。”
爨莫扬头一次见他这么倔,被他逗笑了。想了想,道:“好,那我有一件事,要阿辽答应。”
金不戮立刻肃然抬眸,等候吩咐的军人一般,决绝地看住爨莫扬。
爨莫扬笑着望住他:“我要阿辽陪我回家去。”
金不戮一愣,显然很意外。可很快便果断道:“好。莫扬哥要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爨莫扬啧啧两声:“阿辽这般模样,我倒不想你跑来跑去了——我只是不想你一人留在这里,想要你去南宁州散散心。”
金不戮道:“若莫扬哥有吩咐,不戮便是万死千伤,也在所不辞。但千万莫要再挂心我。经过这一回——”
说着,他望向先祖碑林和苍苍翠柏,悠悠道:“我再也不会那般傻了。”
爨莫扬见他态度坚强,言辞淡然,心伤似已完全恢复。便不再勉强他。
“阿辽,我知你舍不得离开金家堡,也不勉强你马上离开。但千万记着——一切有我。”
金不戮点点头,垂下眼皮,隐住眸光,掩住了两汪暗流纠结的潭。
爨莫扬又道:“我明日便启程了。”
他没有明说,但金不戮很明白——中秋要到了,爨莫扬需要提前回到明月山庄。
因为,中秋第二日,便是爨少環的忌日。
今年爨少環的忌日更加特别。爨莫扬必须回去。
今年,阿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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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和爨莫扬从东安洲回到了规屿。特意多走走,多聊聊。
行至规屿偏后,经过一株巨大的龙眼树。
那树有一点歪脖,树干凸出一块。在一片秀美的树木中显得突兀。
金不戮望着这株歪脖龙眼树,定定站住了。
小时候,他常和阿鹰一起爬这株树。
或者言,是阿鹰背着他爬这株树。
阿鹰比金不戮大四岁。和他一起,被师父救来金家堡。
所以,自金不戮懂事前,便和阿鹰相识了。
金不戮的腿,小时候真的曾瘸过一阵。经师父救治,才渐渐痊愈。
腿瘸时,他行动不便,又性格孤僻,周围没有要好的朋友。
阿鹰便是他的朋友。
阿鹰因为身份特别,隔一段时间便要偷偷溜出去找方黠习武。因此,虽然开朗外向,却也没有太亲密的玩伴。便天天抱着小小的金不戮在规屿跑上跑下。
两人是名副其实的贴身好友。
阿鹰会功夫,上窜下跳甚为利索。
这歪脖龙眼树一个凸起,正好让他借力一蹬,蹿到树冠上。
阿鹰便常常背着金不戮,借力一蹬,蹿上去。
他摘龙眼给金不戮吃。给他讲笑话。抱着他满规屿疯跑。
金泰常和虎伯吕剑吾站在一处,远望着笑。
吕剑吾偶尔还要呵斥一声:“阿鹰小心些,莫要摔了少爷。”
阿鹰定会哈哈一笑:“摔不到他!知道为什么吗?我会在摔倒之前垫少爷下面去。我是个上等可靠的大肉垫!”
小小的金不戮啥也不明白,就知道阿鹰当了肉垫了。拍着小手哈哈哈跟着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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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歪脖龙眼树还在。爹爹和虎伯站立的台阶还在。
却物是人非。
金不戮眼前又浮现出阿鹰死前那笑意深深的眼睛,和曾经的“我不后悔”。
便不自觉地,手搭在龙眼树上。抚摸阿鹰曾经踏过的地方,再也舍不得松开。
忍不住地想:阿鹰尸身现在云南。不知会被如何对待……
“阿辽。”爨莫扬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