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上(150)
他早亲自雕刻铸造一部精钢《无量寿经》,替少環姐姐祈福。见白祈来,便请他带回南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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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祈一走,温旻便从后堂走了出来。说好饿,早晨都没怎么吃东西。又说好热,不想吃肉什么的。
其实他刚放下汤盅,喝的花胶炖鸡汤。此前还吃过了早茶早点,也不嫌撑得慌。
金不戮便将手边鲜花月饼全给他了。
云腿月饼也给他们师徒二人留下几个尝鲜,其他的送给下人们分吃。
于是,温旻抱着一盒月饼可劲啃。
也不好好吃。东啃一口,说“太硬了”;西咬一口,说“甜腻腻”。没多久,将一盒月饼全糟蹋了。
吃完还要将盒子扔了。
金不戮接过盒子,随便拣块残渣尝了尝:“先留着吧。不必扔。”
温旻望着金不戮落嘴的地方,眼神有点发直:“阿辽,那儿我咬过了。”
金不戮抿着嘴,看也不看他:“哪里你没咬过。”
不知何时,沈知行沉沉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谁教你这臭小子的,糟蹋粮食?让不戮吃你剩下的?!”
“我不是!师父我没有!”
又是一阵打屁股与逃避打屁股,鸡飞狗跳。
金不戮站在远处,看得欢喜。多日未曾体会的家的温暖,今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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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知道沈知行每年中秋都要去杭州。今年他却来了金家堡,定然想看梅尘断剑。便带他们师徒二人来到乐晴小院。
沈知行站在院外斜坡下,望着匾上一对瘦金体大字,怔怔出了神。
金不戮上前一步:“‘乐晴’是新给这院子起的名字。字是我写的。写得丑,沈叔叔见笑了。”
瘦金体极刚而易折,难练也难发扬,用的人不多。
顾白的字,正是一笔瘦金。
而今金不戮亲题的“乐晴”两个字,运笔风骨颇显瘦金神韵。和顾白的字,竟然有几分像。
沈知行站在牌匾之下,恍然如梦。一瞬间昨夜前尘翻覆来往,藏在胸口的信似乎都跳了两跳。
金不戮在后道:“我小时候见过顾大侠和爹爹通信,觉得他的字好看,便学了。照猫画虎,什么也没学会。”
沈知行仰起的脸,看不见表情。许久之后,道:“写得好。”
声音低沉却又怀恋,似乎在干涸的河床边见到青草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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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站在梅尘断剑前,面庞顿时笼上一层近乎大哀又近乎神圣的表情。却只说看看即可。
但金不戮知道。他自塞外而来,驰马千里,远观根本不够。便亲自从剑托上拿下梅尘断剑,交到沈知行手里。
剑一落手,沈知行目光陡变。粘稠热烈,且缠且痛。
飘身而下,来到乐晴小院之外,将一柄断剑舞成一汪流水。
舞了一遍又一遍,从清晨,直到日落。
那剑法缠缠绕绕,绵密无边。月光下如花开万里,又如不尽的时间。没有开始,无从结束。只有无穷的温柔划过指尖。
沈知行的潇洒帅气,带着十分不羁的侠气。中秋圆月之下,他如谪仙一般。剑势大开大合又温柔缠绵。
梅尘断剑在他手里,似乎悄然长出了三尺。流年倒转,旧爱重来。
金不戮远远地席地而坐,疑惑地看着沈知行缠绵又潇洒的舞剑身姿:“这不是饮冰飘云剑法吧?”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维摩宗的剑法。
温旻坐在金不戮身边,正深深望着他。答:“不是。”
金不戮星子般的眸里满是疑问。
温旻搂住他,贴着耳朵悄声说:“每年八月十四晚上,我师父都要练这套剑法,练到十五便去月白楼等人。我看多了,曾经照猫画虎偷偷练过。被他发现,狠狠揍了一顿,说不准私学。至于是什么剑法,至今不知。”
金不戮被耳边热气吹得一麻。轻轻推开他,脖子红了一片。亮闪闪的双目里,却有深色情绪翻涌。
豁然间,沈知行负剑长啸。龙吟一般,万籁低伏。
之后,长啸化为一句长吟——
“往事深,剑长生。白云尽处波不平。”
《碧波流云》的一句。
复又再啸。此后一声接着一声。如龙腾海上,惊慑万里。
南海波涛翻涌,远处海浪拍岸。似乎全被啸声激发,隐隐又如潜龙游过。
金不戮被激得内息翻涌,喉头发甜。
一双温凉的手掌轻柔附了过来,帮他遮住双耳。
温旻目光比那剑法更温柔。将他护进怀里,嘴唇碰了碰他头发:“我宗罗手素心经练至后期,内息便如惊涛骇浪。若非同门,不通其中奥妙,则无法抗衡。师父剑法超群,内息却稍逊。简宗主已练至最高一层,若他在此,我也撑不住,便要带着阿辽逃了。”
金不戮有温旻护着,内心顿时安稳,头顶轻轻回蹭温旻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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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声不再刺耳,反而是温旻清澈的少年声音响在耳边:“这柄剑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金不戮讶异地瞪住他。疑心他在反讽。
温旻严肃而认真:“别看我抢了整一年。却连顾白这个名字,都是见了你之后才听说。原来他竟是这么个有名的人物。至于梅尘断剑到底有何玄机,师父更是一个字都没对我提过了。”
金不戮眸光闪烁片刻,垂下头,小声道:“我也是听长辈们说的,细节不清——沈叔叔于某个中秋节,在杭州西湖边与当时的三剑圣相斗,全灭对方,自己却也受了伤。被孤山派顾大侠所救,因此和他成为挚友。
“后孤山派前任掌门灵虚真人牵头了一个剿魔大会,针对维摩宗。沈叔叔便去灭了孤山一派。顾大侠身为孤山派掌剑弟子,持梅尘剑相斗,先刺伤了沈叔叔,后又自戕。剑便这么断了。自此以后,除了明月山庄,江湖中再无人敢公开挑衅维摩宗。”
温旻大骇:“顾白刺伤我师父?”
沈知行涉足江湖以来,无人能出其右。
顾白固然丰神俊朗,但论功夫,江湖排名尚在十名左右。
若非别有机巧。顾白别说刺伤他,近他身都不可能。
短短几句往事,言简意赅。其中却不知蕴含多少惊涛骇浪。
温旻想了片刻,道:“我师父胸前有个伤疤,窄而薄,正是剑伤。但未及心脏。他一直捂得严实,我也只小时候见过一次。”
幼小的温旻曾一直好奇,放眼当今,谁能刺师父胸口一剑。现在看来,顾白无疑。
然而,无论顾白多么恃宠而骄,终究棋差一招,并未能刺中师父心脏。温旻想。
不然,这世上便没有我。我也见不到阿辽了。
“为什么?”他依旧贴着金不戮的耳朵低语。
“什么为什么?”金不戮不明白。
“我师父先与顾白相交,为什么又要灭掉孤山派?就算那灵虚真人开了什么劳什子剿魔大会,给他绑起来不就行了?”
金不戮身体轻轻一颤。
温旻以为他怕冷,收紧了手臂,用身体暖着他。
金不戮在温旻怀中坐好,扬起脸,目光里也有一星星的冷:“沈叔叔剑法冠绝天下,简宗主又杀伐果决。他们两个想灭哪一门,何须问为什么。”
温旻指背蹭着他凉凉的面颊,为他呵气,揉他肩膀:“我师父的脾气阿辽也知道了。即便是简大宗主,有些事也是拗不动他。师父既和顾白真心相交,又怎会因宗主一句话,便狠心灭人门派?”
金不戮抖得更加厉害:“所以,沈叔叔和顾大侠,不是……不是,义薄云天的真情义?”
笨阿辽,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到现在还以为他俩真情义呢。
当胸一剑还惦记成这般,那必然是刻骨铭心的真爱意了。
再有自戕一节,看来师父还有不少悔意。
至于爱多还是悔多,便只有师父一人知晓了。
温旻想到此,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想法,居然想亲金不戮一下。便用嘴唇碰了碰他额头。
金不戮得不到答案,眸光动荡不已,似乎下一秒便要难过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