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上(158)
因为,他已经没法可动。
这句“陪遥师兄过年”,让他心头突然一软,手已经僵了。
简易遥暗暗缓了许久,啪地合上名册。不动声色地说:“叫温旻单独过来。”
&&&
八面万风堂,一般弟子没有机会进入。
温旻站在高高的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以保姿态沉稳。
沈知行拍拍他的肩膀,便被宗主侍者“请”走了。
简大宗主要独自见温旻。
众护法、长老均已离去。衬得空旷的大厅更空,高高的穹窿更远,刺眼的长明珍珠更亮。
遥遥坐于高处的简易遥,遥不可及。
但温旻丝毫不曾露怯。行礼过后便垂手站好。态度恭谦,却隐隐透出沉稳。
简易遥望着他,连责骂都没有温度,只是淡淡一句:“大胆。”
越是如此,越气势压顶。温旻觉得四周都凝了。
他力保冷静,拱手道:“弟子已在师父指点下做过部署。南海一行,绝无隐患,还可彰显我宗通达大江南北,正我气势。”
“并非此事。”简易遥道。
温旻眸光轻轻跳了一下。
他脑中天生有根敏感的弦,能立刻感知别人的弦外之音。
他感知到,宗主说的是他背着师父偷默金家堡账册之事。
事隔半年,宗主隐忍不发。现在他犯了错,此事被一并拿来问罪了。
温旻沉稳道:“弟子担心师父安危。前有杭州遇袭,后有江门惨案,重重陷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追查清楚,实属不易。
“大幸宗主英明,将可疑账册列为追查手段。弟子不知晓便罢了。一旦知晓,怎能任伤师仇人在前,又何忍师兄师姐束手无策?若不出手,实非大丈夫所为。”
一番说辞,是否滴水不漏暂且不论。但义正辞严,反应又相当之快,很有独当一面的气势。
简易遥问得依旧毫无温度:“为何瞒着你师父。”
“宗主明察明鉴,弟子绝非欺瞒师父。只是,若师父得知那两名歹人有可能是孤山余孽,恐怕伤心伤身——宗主也一定甚为体恤他。”
话一说完,温旻甚至抬起头来,亮澄澄的眸子平视简易遥,诚恳无比。
简易遥人中龙凤,结交的是幽云王、万四爷这种不世出的人物。见多识广,城府至深。在他面前藏着掖着,不如直白表明心中所想——
他早知温旻动作,定然是由于七月着火那次。却一直压着不说,正是不想右护法知道。
温旻猜到了他的心思。
&&&
简易遥轻笑了一声。望着温旻腰间:“在这里,就不用装了吧。”
温旻一袭黑衣。腰间,系了一条白腰带。
维摩宗统一的形制,是黑衣赤带。
温旻自夏日从南海归来,一直系白带。知情者都明白,他在替金泰致哀。
“不是装的。弟子自愿的。”他道。
“既然已知金家堡可疑。还自愿为别人的父亲戴孝?”
“弟子不是为了金家堡。是为了金不戮。”
“你在邕州时,偷着去看过他一次。”
“其时休憩,自由行动。弟子并非偷去。”
“你真当金不戮是朋友?”
罕见地,温旻眸光一软,笑得粲然。仿佛见到塞北严冬盛开了繁盛的玉兰:
“是。一床被子睡觉,一副碗筷吃饭。阿辽与我,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简易遥起身下了台阶,走到温旻身前:“当今态势,你想维持与他的情义,难如填平沧海。”
温旻抬头望向宗主,眼神无比诚恳:“不用维持。我们已经是这般要好了。”
“去年你还没像这般护着他。”
“……经过分别,方知缘分珍贵。”
简易遥见温旻这般,如照明镜,仿佛见到年少的自己。二十多年回忆扑面而来,只觉心中轻轻地抽了一下。
“金泰是否有嫌疑。”
“弟子也曾试图探究。但后来一想,不论是否可疑,金老堡主也已经不在了,便不重要。现今金虎、阿鹰反而更放肆,并未因金老堡主故去有收敛,显然另有上峰。”
“金不戮是否有嫌。”
“没有。”
简易遥挑着长眉,目光中有戏谑。
温旻并无被宗主嘲笑的窘迫,反而冷静分析:“若金不戮可疑,在杭州,弟子死于俄里之手,才是最佳结果。可他却救了弟子。
“在南海麒麟镇,我宗与明月山庄动手才是最好。可他却以一己之力,不惜惊动父母灵位,平息断剑纷争。
“在姑苏,他更有无数次机会对弟子下手;仅在江宅前,便可袖手旁观弟子与爨莫扬争斗。他却屡次以命相救。
“弟子虽与他交好,却绝非双目蒙蔽。若他可疑,那这些行动也未免太过不智。师父,甚至宗主您,都见过金不戮,知他并非不智之人。”
末了,又说:“况且,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就算知道一些什么,也是因为和金虎、阿鹰离得近,顺耳听到,或被人利用了。这二人自由出入金家堡,几乎不将他放在眼里。就算金不戮万千可疑,又能有多大危害呢。”
简易遥嗤笑了一声:“自己还是个小豆子,还说别人是小孩子。”
仍是一句批评。但语气已与方才大不相同。
温旻知道危机终于过去。面色不变,心里千钧大石却已放下。
朗声请命道:“宗主英明,若对南海已有定夺,请派弟子前去!弟子愿打头阵擒拿金虎和阿鹰!”
简易遥猛然回身劈掌,兜头打下。
这一掌来得极其迅速,如移山填海般的力道压顶而来。温旻顿时觉得呼吸都被逼停了。
他拜见宗主,没带兵刃。更没想到会突然挨一巴掌。眼见根本躲不开,只能起抬手,用尽全力一挡。
同时脑中急转:简宗主真是喜怒无常。
方才还好好的。现在却是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他了?
第117章 116. 两地天涯
简易遥罗手素心经早已练至最高层。单拼内力,沈知行也不是他的对手。
温旻更不用提了。伸手挡了一下,毫无作用,直接被掀翻一个跟头。
他骨碌碌地滚了两下,爬起身。正感叹居然没被打死,头顶掌风又到了。再次被掀了个跟头。
如此掀翻了三次。
温旻心中反而平和下来。
——以简宗主之功,若想打死他,早该在第一下就结束一切。
而今被掀翻三次,他还能留着命。这不是惩罚,是教化。
宗主还有未尽之词。
所以,当简易遥第四掌劈来时,温旻反而不挡了。
跪下道:“弟子学艺不精,请宗主指点!”
简易遥功力深厚,收发自如。千钧之力压下来,突然就收势。
他负手看住温旻,道:“懒。”
小五台山弟子中,若温旻懒,就没有勤快人了。
温旻天资聪颖,却并不自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哪怕受伤、中毒、睡不足,全都未曾中止练剑。所以才有姑苏擂台上连战八轮、一剑挑四冠的成就。
如今听宗主这样一说,又被掀翻三个跟头,温旻马上明白,这说的并不是他真的懒惰。
而是说他疏于练习内功。
&&&
沈知行天生奇才,少年成名,剑法无双。但是内功却稍逊。至今,罗手素心经也没练至最高层。
原因无他,太无趣了。
他喜动不喜静。觉得老老实实打坐、参悟心法秘诀,简直是严酷折磨。更何况单凭剑法已经独步江湖,还练那劳什子干嘛。
维摩宗历代先烈预知弟子中有这一号坐不住的,特意开创了采髓蚀心功法这种偏门捷径。但沈知行光听了这门功夫是怎么练的,便已经吓跑了。
他教导小辈毫无偏私,也绝无厚此薄彼之意。但内心深处的认知,难免反映在日常之中。是以,右护法座下弟子也有意无意地练剑居多,练内功有一搭没一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