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59)
听明白娄氏的来意后,程勉根本接不上话,瞠目结舌地盯着她,脑子里反复回旋着一个念头:但凡是另一个人来提这件事,那肯定是别有用意、套他们的话来了。
回话时程勉尽自己所能地维持着最大的镇定,口气亦很寻常,但内心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在送走娄氏一行后迅速地显现了威力——不然光天化日、坦途平地,他何至于走着走着平空跌了个大跟头?而且,即便是跌了个大马趴,程勉也不急着爬起来,一边抱着膝头抽凉气,一边还笑,边笑边想,这样的好事,居然也能轮到自己头上么?
不过,纵然应承在先,旬假那天瞿元嘉还是没回来,整整一天,程勉都提心吊胆,只怕横生枝节,空欢喜一场。惴惴不安地等到次日,瞿元嘉终于得了个空,两个人小别重逢之后,言语间一合计,才敢相信这场莫名的成全的确不是做梦。
他们面面相觑良久,也不知道是谁先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那交织着荒唐和甜蜜的喜悦,先后躺倒在地板上,滚作一团放声大笑起来。
瞿元嘉在程府的东北角住了下来。后来程勉才知道,这一片正是自己少年时的屋舍,只是在他去连州之后,随着家里的兄弟陆续成年、成家,许多院落的格局都有所变更,早没有了当年的痕迹。
客房是娄氏的贴身侍女带人来布置的,凡事显然按照娄氏的嘱咐,被褥、用具一应从王府搬来,忙了一个下午才完事。布置好后程勉带着忍冬去看过一眼,即便是他不懂器用的贵贱,也一眼看出了娄氏肯定是不满意瞿元嘉的简朴自律久矣,才拿着借住的由头,费尽心思,为儿子收拾出一间恨不能尽善尽美的华屋来。
除了安排起居器用,娄氏原本还想多遣些得力下人来照顾程勉和瞿元嘉的起居,可是两个人都一口咬死,怎么都不要,最后拉锯半天,还是做母亲的妥协了,只送来了两个厨子。
精心布置的房间、路上省下来的大半个时辰有没有让瞿元嘉多睡上一时半刻尚不可论,有人同起居、又有贴心厨子的结果先一步彰显了:程勉食补药补了一个冬天,没见多养出半斤肉,可陪着半夜才能下值的瞿元嘉吃了半个月的宵夜,脸着实地圆了一圈。
虽是无心插柳,诚乃可喜可贺。
正月的最后一天,程勉应召入宫,为即将于二月初返程的颜延送行。
可上殿后一没见到要送行的人,二没见到主人,孤零零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皇帝才施施然出现。
一见之下,程勉不由得大惊失色——距上次面圣不过十几天,可皇帝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形容憔悴也就罢了,病骨支离简直是犹胜程勉一筹。
程勉一直记得,皇帝不说话旁人是不能开口的,只能惊诧万状地望着他。目光交汇后皇帝只是一笑,手轻轻一摆,示意受惊离座的程勉坐回去:“我病了几天,本不该让你们跑一趟,但要是不趁今天的旬假见一见,恐怕再找不出空来给颜延送行了。”
他的声音呕哑不堪,嗓音也压得低,程勉必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清楚后程勉忍不住端详了一番皇帝,犹豫地问:“那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皇帝不答反问:“你好些了么?”
程勉一怔,点点头:“好、好多了。”
皇帝又笑起来,靠在案上,身体稍往前倾,望着程勉又问:“近来有什么不如意么?”
听到此问,程勉下意识想到了瞿元嘉——虽然今天是旬假,可昨天晚上,瞿元嘉就被好一段时日没见到儿子的娄氏直接从民部衙门接回了家,恐怕今天都要陪在母亲和妹妹们身边。虽然见不到人有些舍不得,但程勉绝不会觉得“不如意”,就是一走神,回答得迟了一拍:“都好。没有不如意。”
“距上次见到,看着是好多了。”
程勉低下头:“谢陛下关怀。”
闻言,皇帝无声笑了笑,片刻后忽然开了口:“……我呢,着实有些羡慕他,以至于心里生气。可是这件事错不在他,他又这么能干老练,就想着多派点事情让他忙一忙,能者多劳,为君分忧,算是出我一口气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个名字也没有,可程勉一旦听明白,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震惊地看向主座,顿时间一张脸煞白,整个人已经吓傻了。
程勉难以置信地盯住皇帝的眼睛,生怕自己是漏掉了什么,不敢问,亦不敢接话,从耳朵到后颈火辣辣的,胸口却冰凉一片。
皇帝神态极温和,见程勉吓得呆若木鸡,反安慰似的笑起来:“怎么?你不愿意么?”
那阵尖锐的耳鸣声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程勉耳旁又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我听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笑得眼睛都弯了,倒是稍稍冲淡了憔悴之意:“说假话。”
程勉推开几案,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再开口了。
可冯童很快又扶起了他,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程勉也不敢擦,更不敢回席,直着腰却死死低着头,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他是极能干的人,亦有自己的抱负,可惜出身不好,即便是生母嫁给了安王,身世也难以够得上升迁。按理说,他是不该坐这个位置,可不试试,我都替他不甘心。”皇帝徐徐道,“但如果你不愿意他忙得日夜颠倒,我就给他再换一换。”
程勉看着自己的汗水摔在地板上,重重咽下一口气,还是心怀着最后一线侥幸,战战兢兢地哑声道:“陛下说的是朝廷的大事,我一窍不通,实在是听不懂……这绝不是假话。”
“哦?你不想他紫袍金带,做人上之人么?”
又一粒汗滑进程勉眼中,他闭上眼,等这片刻的刺痛过去:“他如果想,自然会去挣。我实在不敢——也不能替他拿主意。”
程勉不知道这“人上之人”还能有什么好处。即便是有,难道是可以开口求来的么?他低头太久,颈子酸得难受,又久等不到皇帝的下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忐忑地抬头,偷觑了一眼皇帝。
虽然只是很快的一瞥,但他还是能看见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丝毫不悦或是怪罪。见到程勉抬头,他笑容还深了几许:“他竟找到了你。”
也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勉的心狠狠一沉,简直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程勉下意识地眼热了一瞬,只听皇帝说:“他既然找到了你,以你于我的情谊,我爱屋及乌,瞿元嘉的前途全在你一句话。”
这熟悉的四个字从未如此刺耳,程勉一时间觉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收起来的汗意又开始冒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摇头,轻声道:“天下没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虽然陛下知道了,求陛下当不知道吧。”
皇帝还是笑,轻描淡写地问:“要是你想起来了,后悔了,怎么办?他反悔了,又怎么办?”
程勉不语。一股看不见的热流在身体里流窜。他看不见也捉不着,莫名觉得后脑勺痛得厉害,一个字都想不起了。
程勉用力咬了咬舌尖,试图以新的痛苦来压住旧的。内心稍定后,他抬眼,顾不得唇间弥漫的血腥味,定定望向皇帝:“他反悔由他。”
皇帝轻轻拊掌,目光移向身侧的冯童,喟叹一般轻语:“真是瞿元嘉找到的人。”
言罢,他离座而起,亲手扶起早就在不知不觉浑身发抖的程勉。程勉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但没想到的是,皇帝虽然病容满面,手上的力气依然不减,将他扶得稳稳的:“你不用害怕。我早就说过,无论谁找到了程勉,万户侯都是当得起的。何况还是瞿元嘉。”
重新落座后程勉的心还是跳得厉害。但这时皇帝已经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说:“这一次送走颜延,又是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了。我捎了些东西让他带回去给连州一众人,你既然还是不记得,礼物我一并备下了,但送别的话还是要你自己说。”
他不再提瞿元嘉,程勉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着转开话题:“颜延大人……颜延和我虽然没见上几面,我也不记得他,可他待我十分好,还将云汉送回来,我是十分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