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54)
御史代天子巡查九州、监察百官,特别是监察御史,统共也不足二十人,分管天下各州,常年奔波在外,事繁而官轻,不仅容易开罪地方要员,客死他乡亦不罕见,即便在御史台内,也是一份苦差,京中世家,鲜有让子弟任此官职的。萧曜自从得知了薛沐的家世,观其举止,知道此人也是养尊处优地长大,不大信他会为了能有机会探望程勉,接下这份差事。因为尚无暇与程勉细谈此人的底细,萧曜便拿出一贯的翩翩风度,和煦地答应下来:“本是为公,谈何冒犯。如需随从人手,只管向程五提——他是连州司马,自当从中协调,助御史办差。”
三人略闲坐了片刻,程勉先出言请辞,萧曜送走他们后,也出门去县衙,找裴翊继续商量公事,又干脆在裴翊家中吃完晚饭,下了几盘棋后,本想也在裴家留宿,可到底不放心元双,犯着宵禁回去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程勉竟一直在等着他。
这罕见之极的举动萧曜不仅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觉得京中出了什么大事,程勉诧异不已:“……我不是为公事来的。你早上劝过元双没有?”
萧曜这才知道会错了意,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摇头:“劝是劝了。但元双拿定心意,是很难回头的。”
“她也没说是谁么?”
“怎么会说。只说自己是情愿的。”萧曜苦笑,又留意到程勉穿着和上午不同的便服,便知道他是回过住处又过来的,乌沉沉的头发在灯下闪着幽光,发根处隐着薄汗,有一种两人心知肚明的旖旎情致。萧曜心里微微一动,却知道他守到深夜不是为自己,定定神说,“我怕她自残,让人守着她。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程勉垂下眼:“她如果决意不从,你怎么办?”
萧曜背后一凉:“……我再劝她。”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程勉看向他,“今天上午薛二来沾光吃朝食,我想到一件事。明天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正和去。如果我错了,费子语宽厚,也会保密的。”
“什么?”萧曜一惊。
他又猛地想到临行前,费诩找过他几次,可是事情实在太多,人也多,总被岔开,也没顾得上细谈。一念及此,萧曜猛地抓住程勉的手:“怎么会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似乎是久不来蹭饭吃了,原本风雨无阻的,也没听说有什么别的变故。”
萧曜越想越觉得蹊跷,一时连生气都忘了,看着程勉茫然道:“……我还想过是不是颜延……”
“元双和我同一天到的易海。”程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才几天。颜延又几时去过正和。”
“我怎么会知道……”萧曜及时收住话头,“可也没怎么见他们……”
他实在也想不出异常,又觉得既然程勉看出端倪,那必有程勉的道理。于是萧曜暂时把满心的震惊放在一旁,告诉了程勉早上与元双的对谈,听完后,程勉只是说:“普天下的儿女,本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心愿出生的。”
片刻后,他又徐徐说:“也许是我误会了子语也未可知。若不是他,元双又如此坚决,就依了她吧。”
“你怎么也……她若是后悔怎么办?”
程勉很奇怪似的看着萧曜:“覆水难收。那也只能后悔。”
萧曜沉下脸,许久都没有说话,程勉就说:“太迟了。我今夜也不回去了。你分我半张床。”
萧曜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程勉平淡地补充:“我怕殿下想不开,半夜找下人撒气。”
“你……!”萧曜简直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程勉蓦地拉了一下萧曜的手,正色低语:“我昨夜也想了一晚。你想顾全元双,可是这事没有两全。即便你为她的身份遮掩,乃至改名换姓,那只不过是亡羊补牢。可人的心意是最可贵的,她本也不该依照你的心意过活,是不是?”
萧曜反手握住程勉的手心,重重叹了口气:“这话怎么给你说了。”
在萧曜这句感慨后,程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善人只能你做么?”
萧曜并没有反驳,他心情低沉之极,连程勉难得的主动留宿,也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前一夜两个人都彻夜未眠,终于躺下后,萧曜明明累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偏偏一时没有睡意,听见程勉也在辗转反侧后,他索性打破了沉寂:“我以为你会和薛沐连夜叙旧。”
“不是说了么,怕殿下迁怒他人……再说薛二一时半刻也不会走,迟几天也无妨。”
萧曜闭着眼,很轻地一笑:“你的朋友真多,也是真心待你好。”
“我问过了。他自请来西北,根结还是和新婚妻子不睦,连一日都呆不住了。看我只是顺道。”
“顺道也是难得的情谊了。”萧曜有一阵子没有和程勉共枕过,说着说着睡意起来,朝程勉所在的一侧靠近些,声音也含糊起来,“……既然不睦,何必成家呢。”
“两情相悦,本就是可遇不可求。像赵七的婚姻才是罕见之尤,多得是薛二与他妻子这样的婚姻,门第天作之合,情意一如陌路。”
“未必。”
“……什么?”
萧曜已经听不见程勉在说什么了,闭着眼,自顾自地一笑,喃喃道:“……两情相悦虽然不能尽由我,但情有所钟,从来也不是别人说了算的……”
在一片更长久的沉寂中,萧曜捏着程勉的衣袖,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勉的书信是次日上午送出城的,结果第三日的清晨,萧曜就被冯童给叫醒了——
“殿下……殿下,费郎君求见。”
隔着门,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变调,萧曜一下醒了,翻坐起来:“就来了?”
“说是昨夜就到了,没赶在城门闭合前入城,在城门口坐了一夜……”
萧曜匆匆下榻,扬声召冯童进来:“他说了来意没有?”
“说是收到了五郎的信,想求见殿下。”
程勉写给费诩的那封信萧曜也看了,信中绝口不提元双的近况,只说她与外人私通,又不肯供出对方,为了陈王的名誉,还望费诩不要声张,若是知道一二线索,待他办完了州府搬迁的大事,亲自到易海后再说也不迟。
有了这句话,萧曜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沉吟片刻,吩咐冯童:“找一找程五在哪里,请他来一趟。”
“……是。”
冯童答得为难,萧曜看他一眼,又说:“我先去见元双。不用管费诩。早干什么去了。不写信,他就不来么?他倒是沉得住气。”
自从向萧曜请罪后,元双等不来堕胎药,竟开始自绝水米。萧曜从未想过元双竟会决意求死,震惊到了难以名状的地步,又不得不以自己的绝食来强迫她服下汤药。在这度日如年的每一天里,萧曜不止一次地动摇过,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也数次想过,无论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也无论他和元双是否是真的情投意合,只要能找出来,无论如何也要先揍一顿解气。现如今费诩真如程勉猜想的那样出现了,来得甚至比他们想的还要更早些,可萧曜松了口气之余,还是难解心中的不豫,无论如何也不肯先见他。
服侍元双的侍女看见萧曜,一时露出忧心忡忡又如释重负的神情,萧曜知道她们忧从何来,挥挥手,待旁人都退下后,他在榻旁坐下,陪着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元双坐了一柱香的工夫,见她始终不开口,轻声开口:“费子语到易海了。”
元双仿若充耳不闻,良久,两行泪顺着陡然间枯瘦下去的脸颊流进了颈窝。
“你不要怨恨我。我没有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你不敢问的,我一定要替你问一问。他如果有别的打算,或是稍有推脱,我就依你的心意。”
说到这里,他蓦地也眼热了,伸手轻轻擦去了元双的泪水,又说:“元双,我心里是希望你们能陪着我一辈子。可这是因为我生来是皇子,这并不是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