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36)
“朕久受佛祖庇护,如何不信?只是僧人持斋,又受信众供养,要这些田产做甚?百姓得田才能安居,佛祖发愿渡尽众生,断不至于舍不得一点田地的。要查僧田,本就该先查京畿。不必舍近求远。”萧曜一笑,轻声说,“可自崇安寺查起。”
赵允轻抚紫袍,笑道:“先母与太后离世时,家中均往崇安寺捐了金帛与田产,为她们超度。”
萧曜缓缓说:“朕在连州时,边疆多战事,男丁戍边,常年不归或是生死不明都是常事,田地也多由女子耕种。连州土地贫瘠,又常有天灾,许多村落均约定俗成,下落不明者不报,死者亦多隐瞒,这样无需另行授田,家中的孤儿寡母也有生机。随行的宫女急病身亡后,朕曾雇了当地的妇人操持杂务,此人不幸,丈夫服徭役时急病身亡,无子,也无兄弟姊妹,还要照顾母亲和同样无子的姨母,失去田地后,便是赤贫。朝廷授田的诏令,立朝以来从未更改,但各地变通之法何止百千。杨州、连州之外,又如何?国朝历劫以来,民心浮动,借章子欣此疏,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户籍,正是朕所欲也。”
“土地是生民立身之本。臣自当与诸相会商,尽快拟出奏章,禀报陛下。”
萧曜话锋一转:“朕知道舅母也信佛。小舅父蒙难前,还受过崇安寺的庇护。舅母近来可好?”
被问及家事,赵允神色稍缓:“春夏略有起色,入秋后,全家又提心吊胆。家中多年没有喜事,十郎最近刚定了亲事,借此冲一冲家内的病吧。”
“哦,是谁家的女郎?”
“是安王府的和安郡主。”
萧曜淡淡道:“安王府又要娶妇,还要嫁女,喜事不少。十郎的亲事定下,舅母定是极高兴的。”
赵允苦笑:“七郎至今不肯续弦,是家内多年的心病所在。”
“七郎已在门下任职,舅母还是多宽心得好。儿女亲事,自有天意。”
“陛下……”
观其神色,萧曜已经猜到了舅父又想旧事重提。他一笑,推案起身:“这是天大的喜事。待十郎娶亲时,朕一定备上贺礼。”
赵允也只得起身,却不免还是补上一句:“陛下,三年孝期已过。陛下的孝心,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及诸王。臣虽是外臣,诚望陛下为社稷计,早日立后,延续国祚。”
萧曜沉默地注视了片刻母亲唯一在世的兄长,轻描淡写地说:“宗室血脉凋零至此,确系朕之过。舅父既然提起此事,朕不瞒舅父……若是知道有什么得子的灵方,不妨叫人呈上,若有效,可议立后之事。”
说完,萧曜扶住如遭雷击的舅父,欲亲自将人送出便殿,风度之翩然,仿佛方才那惊人之语不是出自他口。赵允浑身一震,望着萧曜:“今年以来陛下频繁往来于翠屏宫……”
萧曜避而不答:“舅父勿忧。朕没有服食丹药。”
先帝和故太子常年服丹,是重臣间心照不宣之秘。萧曜主动提及丹药,让赵允眼中的忧虑之色更为深沉,见状,萧曜终于又笑了起来,还是宽慰道:“朝事繁重,翠屏山清谧,足以忘忧。”
…………
安王亲自告知了瞿元嘉叶舟蒙恩开释的消息。
简明扼要地说完对叶氏一门的处置之后,安王看着面无表情的瞿元嘉,说:“此事已经议定了,但中书尚未拟诏,你阿娘那里,更要瞒住。”
叶舟往大理寺陈冤一时是这段时日来朝中的一桩热闹谈资。瞿元嘉再刻意回避,也很难彻底隔绝。面对安王的叮嘱,他俯身拜倒,回复道:“元嘉愚蠢,使王府蒙羞,惟有听凭殿下责罚。”
“你阿娘眼睛不好,你多年没见过程五,又遇上此等奇事。错便错了。他并无异心,不然这些年也容不下他。若此人仅仅不是程五,倒也罢了,只是这样一来,程五依旧生死不明……失而复得是天大的喜事,执念成空却是大悲,如何能要你阿娘知道?务必要瞒住了。”安王一笑,“陛下赦了叶氏的附逆之罪,家产也将发还。叶舟在帝京举目无亲,届时敕令一出,肯定就会回乡。我们虽将他认错了,但几年来你阿娘视他如程五,他回乡之前,总要向王妃辞行吧。”
瞿元嘉始终垂首无语。听到后来,眼角直跳,自己都觉得此刻必定是面目狰狞。可惜,安王不容他不开口,明白无误地说:“他现寄住在华严寺候诏,虽有兵士守卫,但起居不受限制,可以会客。敕令就在这几日间……元嘉,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既然相交一场,他也是孝子,务必请他临走前再扮一回程五。”
京城名寺古刹林立,偏居帝京西南一隅的华严寺并不出名,既无名家题记,也未听过有什么神通显现。瞿元嘉陪着娄氏造访过京中的诸多寺庙,就是没有到过华严寺。连华严寺周围的诸坊,恰好也是少有踏足。
正如安王所说,华严寺外有卫士看守,瞿元嘉到时正遇上其他香客为此却步,直到见到瞿元嘉长驱直去没有受到阻拦,才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进了寺庙。
入山门后瞿元嘉先找到知客,自称是安王府来人,询问叶舟的住处。知客先是以叶施主不会客谢绝,瞿元嘉只得自报姓名,想想又加上一句:“是为安王妃来见叶郎君。还请法师代为通传。”
前去传话的小沙弥很快就带回了消息,在去见叶舟的路上,瞿元嘉惊觉打了一路的腹稿不翼而飞,偏偏华严寺不大,从客堂走到叶舟寄居的厢房好像只需眨眼的功夫,根本不容他再想个分明。
小沙弥把人领到厢房门外就走了,又因为瞿元嘉迟迟不进门好奇地回了好几次头。小童充满不解的目光让瞿元嘉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终于要敲门,房门先一刻开了。
看清叶舟所穿的孝服,瞿元嘉微微一晃,下意识地要退让,到底还是站定了。叶舟一揖,没有看瞿元嘉:“家中在办丧事,本不宜见客。既是为安王妃而来,还请直说。”
瞿元嘉起先并不敢看叶舟,但听到再熟悉没有的声音,仍不免气血上翻,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我有一事相求。”
叶舟一动不动,也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瞿元嘉回了一揖,又说:“我听闻了你家的遭遇,如今陈冤得雪,还望节哀……”
“如何得雪?”叶舟猛地抬头,自上次一别后消瘦得多的面孔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我的母亲和姊妹,我未出生就夭折的外甥,谁能还回来?免了我四十鞭笞,就该谢恩了么?”
瞿元嘉不吭声,倒是叶舟意识到失态,一顿后,才说:“若不便直言,以信笺相代亦可。”
“母亲尚不知此中曲折,也不知你的身世,我此次来,是求你回乡前,能向母亲辞行。”
对面没有沉默太久,反问:“程勉向安王妃辞行,是么?”
瞿元嘉看着叶舟,艰难,却也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是此意。”
叶舟也点头:“我愿意为安王妃假扮程勉。但今日有所不便,明日我愿往。”
这干脆的答复勾起的,是姗姗来迟的羞愧。瞿元嘉无言以对,叶舟又说:“说辞该是什么?”
瞿元嘉结巴起来:“……这……”
“可以演练一回。免得露马脚。”
“……不、不必。”
叶舟再次沉默片刻:“那我少说。辞行完即刻走。”
“是我过于强人所难了。”
“你是尽孝道,于情于理,都应如此。”
说到这里,似乎一时间都找不到别的话可以再续,两人便都不开口了。末了,叶舟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该去祭拜亡亲了,恕我失陪。”
瞿元嘉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他一看向叶舟,才知道对方原来也没在看他。
“我可否去上柱香?”
话刚出口,瞿元嘉莫名懊恼起来,心头狂跳,又不觉得后悔,只是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叶舟没有再说话,终于正眼在他身上一扫,便默不作声地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