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12)
他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如被狂风吹折的芦苇一般倒下,杀到彭英一案的五人时,原本喧嚣的河对岸陡然间静了下来,只见行刑的刽子手先剖了心,丢在脚边的碗里,等接足了血,再提起还在抽搐滴血的躯体,手起刀落,将人头斩落在地。
萧曜能看见他们嘴边都是血渍,知道多半是被割掉了舌头,才能经历如此酷刑而一声不吭。
而行刑者一定要在人将死而未死之际才砍下他们的头颅,所以这五个人死得尤为漫长痛苦,并亲眼见证了旁人在眼前变成毫无生机的肉块。
每当他们杀死一人,萧曜都会抬头看一眼万里无云的晴空,炽热灿烂的阳光下,血很快就干涸了,无数蝇虫闻腥而至,将偶尔还动弹一下的尸体层层围住。
如此炮制到第三个人,沉默多时的围观者像是终于苏醒了过来,嘈杂议论声再起,声浪犹胜过之前。萧曜不知道他们为何惊叹——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刻眼前还是晴空和骄阳,下一刻就成了一片耀眼的白光。萧曜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体,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胳膊旁,轻而准地稳住了他。
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划破了黑暗,重现光明的一刻,那骇人的屠杀已然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眼花缭乱的舞蹈和祈祝。已经凝固的血被一碗碗地泼上了祭台,留下深浅不一的黑色,随着大量的香料被投入火堆中,骇人的香气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空气中肆意扩散,滚滚浓烟中,成群的飞蝇被惊得四散而逃,振翅飞向着碧蓝的天空。
难以忍受的眩晕和恶心席卷了萧曜,头颅像是有千斤重,又像是也不在自己颈项上了,他竭力忍耐着无名的寒颤和环绕周身的酷热,转头问身侧的程勉:“若仍不下雨呢?”
程勉用半边身体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萧曜,正午的阳光下,神情反而晦暗难辨:“不为而成,不求而得。”
萧曜没想到他也会有此想法,费力地一笑:“借五郎吉言。”
回程路上,萧曜再不置一词,进城后过公府而不入,亦没有与同僚们道别,直接回了住处。略喝了一盏茶、又换下汗透的衣袍,他依然觉得眼前明暗不定,却刻意忽略了元双的关切,只说车马劳顿,想睡一觉。
元双劝他略进些食水再睡,萧曜毫无胃口,勉强又喝了点水,可喝下去的东西成了无数的细针,扎得他肺腑都在翻滚。他没有再碰任何东西,头痛和目眩中,勉强维持不失态已经耗去了他仅剩的精力,床屏合上的下一刻,他已经感觉到冷汗打湿了脊背,原想提醒元双不要忘记去关照一下程勉,也再没力气出声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中途醒来了一次,依稀觉得天色已然暗了,口鼻中仿佛被塞满了尘土,喉咙更是干得像被放了火。他的四肢也痛得厉害,昏昏沉沉似醒非醒之中又觉得冷,便扯过毯子,紧紧地将自己裹了起来。
再一次醒来时,萧曜倒觉得像做梦:窗外白光阵阵、锣鼓喧天,一声高过一声,比电闪雷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胜其扰地翻身坐起,恼火地要喊元双,结果嗓子哑得和破锣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反而咳得撕心裂肺——终于唤来了元双。
萧曜甚至没有办法忍受她手中的烛光,皱眉避开了。
元双一开口,竟是喜极而泣一般:“殿下、殿下,打雷了!是要下雨了啊!”
萧曜盯着她,良久后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从枯井深处生出来的,元双情切之下,兼之萧曜栖身在暗处,居然没有察觉到有何异样,情难自禁地颤声重复:“殿下,要下雨了……”
像是要佐证她此言不虚,话音未落,一个滚雷炸过,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暴雨倾盆而下,无情地将元双未尽的话音掩盖殆尽。
萧曜却端坐不动,既无喜色,亦无惊讶,甚至没有偏过头去看一眼窗外,整个人好像彻底化作了黑河畔的一块青石。这样的死寂终于让元双觉察出了不同,看清萧曜的神情后,甚至露出了骇色:“殿下……”
萧曜脸色煞白,然而眼睛亮得令人心惊。他沉沉望了一眼元双,抬手打翻她的烛台,在陡然降临的黑暗中疾步而出,赤脚冲进了雨中。
刚踏进雨水中,他听见身后纷乱的脚步声,怒不可遏地回身吼道:“不准过来!如此虔心诚意下求来的甘霖,天地可鉴,全连州都在等这场雨,现在雨来了,还不准我淋么!”
元双的喜悦一扫而空,神色比哭还难看,差点瘫坐在檐下;冯童见萧曜暴怒如斯,也露出了畏惧不忍之色,停下了脚步。
喝住了试图劝阻他的众人后,萧曜索性又向庭院中央多走了几步,雨水起先还带着残余的暑气,不多时暑气散尽,一粒粒打在人的身上,就像一粒粒冰冷的铁钉,夹杂着西北的尘与土,毫不留情地鞭打着萧曜。
萧曜的眼前模糊成一片,雨声震耳欲聋,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仰面死死瞪大双眼,盯着被亮白闪电一次次撕裂的天幕,怒火吞噬了他的声音乃至意识,荒谬绝伦比雨水更迅速地淹没了他。
直到他的头顶出现一把伞。
萧曜毫不领情,暴怒尤甚先前,反手一抽:“……走开!”
打伞的人却有百折不饶的耐心,将伞从泥水中拾了起来,再一次为他遮住了一方天地。
萧曜倏地转身,横眉道:“滚……”
同样浑身湿透的程勉就站在咫尺之外,是此时的另一尊石像。
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还让他难以容忍程勉,这彻骨的滑稽、痛苦和憎恨,只有程勉才可以领受——也只有他可以理解。正如自己在他面前无可遁形,而自己也终于看见了程勉。萧曜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程勉的衣领,用嘶哑的声音逼问:“不为而成?不求而得?这就是上天之职?”
程勉的脸比最亮的刀刃还要白,眼中的光芒却是青色的,雨水浇湿他的面孔,浇不熄他眼底的幽光:“殿下求来了雨水,正是天道昭昭,这不好么?”
这个问题让萧曜恨不得放声大笑,在这场苦等多时、终于姗姗而来的大雨之下,这几个月来自己做过的、反对的、及至坚信的一切,俱成了笑柄。他拧紧了拳头:“哪有这样荒唐透顶的天道!非要吃人的心、吸人的血,以人命作牺牲,才肯彰显。这样残忍的天道,求来何用?这样混帐的天道,敬来何用?”
萧曜终于笑出声来,仿佛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更可笑的事情了,他笑不能抑,以至于放开手后踉跄地跌坐进了积水中也无法止歇。
笑着笑着他还是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程勉蹲在他面前,又一次地为他遮住了肆虐的雨水。
萧曜看见程勉眼中愤怒和伤心的迷雾慢慢褪去,眼前的年轻人的眼睛永远是明亮而乌黑的,在这个四目相对的时刻,雨伞下的方寸地中,它们甚至是怜悯的,而雷雨声中一切都近乎耳语,才能这样平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明明知道。”
说完,他抹掉脸上的雨水,握着伞慢慢站了起来,又朝萧曜伸出手,将后者也从尘土和雨水里拉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屋檐下时,萧曜终于发现身旁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冷,握伞的指节处被洗刷出了玉一样的色泽,甚至此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都成了暖流。萧曜不禁自问,如果是自己,一定早就颤抖起来了。
可程勉只是程勉,不是萧曜。
仿若无所觉察一般,程勉稳稳地捏住伞柄,将萧曜和自己带出无穷尽的大雨。
连日的不眠不休加上酷暑下的一再奔波,使得这场“天赐甘霖”成为压倒萧曜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下半夜他发起了高烧,来势汹汹的病情将他拖入新的漩涡,一次次被灌下汤药又全部呕吐出之后,萧曜又不得不回到睽违的苦痛中——无能为力的躯体在病情前是这么渺小可笑,哪怕在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然由孩童长成青年,它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折磨着他,强迫他回忆起所有的恐惧和无可奈何。
这躯壳如此可憎,索性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