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55)
说完,萧曜离开了元双的住所,命冯童将费诩领到书房,不料他还没开口,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原本颜色的费诩直截了当不问自答:“殿下,与元双有私的人是我。”
他坦荡至此,萧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应了句“知道了”,一时再没有说话。
他不作声,费诩却是一改以往的寡言,面不改色继续说:“殿下动身往易海前,我几次求见殿下,就是为了此事。我真心倾慕元双,几次三番纠缠……去年恰逢母丧周年,她怜悯我丧母孤苦,前来宽慰,是我引诱……强求于她。我此次来,一是向殿下认罪,望殿下不要听信流言,惩罚元双,她是清洁坚贞的女子,对殿下素无二心,二来,则是斗胆恳求殿下,望殿下成全,能够许婚。”
萧曜始终垂着眼,面无表情,待他都说完了,才抬眼淡淡问:“你一个官人,怎么与元双成婚?我是绝不会许她给你作姬妾的。”
费诩显然是思虑良久,答道:“我知道有些人家,会不纳正妻,待妾室如妻,我不愿如此……这就是我之前想求殿下的。殿下宽厚,望殿下为元双放良,即可婚配了。”
“她可曾告诉你,她是罪臣之后,即便是我,也无法自行为她放良?”
费诩脸色一白,神色黯淡下去:“……她虽没有说。我却猜到了。”
“本朝良贱不可通婚,官民亦不可通婚。你虽然不是士族,也有了官职,即便是我求来了元双放良,你辞官不成?”
费诩倒是极坦然地点头:“我是有此打算。不瞒殿下,我甚至妄想过,即便她不能放良,只要她肯答应,我可以辞官。她是南方人,少年时就入宫做宫女,而我是无父无母之人,识得字,少年时也务过农……我有办法带她离开连州,天地宽广,哪里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萧曜盯着费诩:“你们要做流民不成?”
“殿下,天下无籍的流民何其多,就是连州境内,许多人家也是括户造籍才得以安居的。”
萧曜沉思片刻,忽然说:“可是元双没有答应你。”
“……”费诩握紧了拳头,黯然道,“我出身孤寒,侥幸读了书,在刺史府充任文吏……如果不是殿下来连州,以我的出身,终其一生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吏。我本配不上她……她长在宫廷,不愿答应,正是人之常情。”
“她甚至也没有提及你。你大可不必前来,也顾全了她的名声。”
说到这里,费诩的眼睛反而亮了:“我强求于她,她大可说出我的名字,可她偏不说。我……我这才又有了侥幸之心,求殿下准我见她一面。容我再与她说几句话,我再来领罚。之后任由殿下处置。”
萧曜奇道:“你为什么还要见她?”
费诩闭上眼,又睁开,痛苦说:“她与我之间,论性情品貌无异于云泥,我本不该痴心妄想,但……求殿下让我见她。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只是……她还愿意见我么?若是不愿,我远远看她一眼,也心满意足。”
萧曜扬声唤冯童进来,指着费诩对他说:“你去问问元双,说费子语要见她一面,她见还是不见?”
话音刚落,程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何必还要冯童多跑一趟,就让他引着子语去,元双要见,自然见到了。”
萧曜也不知道程勉几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只好转向费诩,正色中略带几分好奇地问:“她若不愿意见你,你怎么办?”
费诩几乎都恍惚了,绝望又顽强地盯着萧曜:“我绝不强求她。只是,她如果还愿意见我,又假若侥幸她答允了我,殿下能成全我们么?”
萧曜很轻地一笑,没有答他;程勉见状,冲费诩招招手,附耳对他说了句话,顿时间,费诩愁苦的面色一扫而空,难以置信地盯着程勉,也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程勉总归是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快去吧。元双心软,你求她,把话说开了,总有办法。”
费诩哪里还有心思多待,连寒暄都顾不得了,转头就往门外跑,鞋子没穿好,直接在走廊上摔了个大马趴,却根本不觉得痛,爬起来抓住冯童的手,只要去找元双。
萧曜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费诩一瘸一拐连滚带爬走远了,才埋怨程勉:“你怎么说了?”
“我和冯童在门口听了大半程。实在不忍心。这两个人怪有意思的,都往自己身上揽。子语说得很对,如果元双不是喜欢他,大可以供出他……元双未必不愿意给子语作妾,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你也听见了。”
程勉不紧不慢地进了书房:“往后怎么办呢?殿下怎么成全他们?”
萧曜瞄他一眼:“元双还没答应呢。”
程勉笑了笑:“哦。”
萧曜见他这神情,忍不住也笑了:“我偷偷向景彦打听过怎么造籍了。”
“只这个恐怕不够吧。”
“还得替元双找个人家。幸好费子语不是士族子弟,我实在不愿意与正和的那些士族打交道。”萧曜忽然感慨,“你听见了么?他居然想要带着元双去做流民。”
程勉又有些不以为然:“真是人不可貌相,颜延都要甘拜下风了。不过这真是疯病了。男女之间,因为要生儿育女,就有这些麻烦……”
“婚姻是人之大伦,你不信,也不能不准旁人信吧。”
程勉还是笑笑,倒了一盏茶喝:“殿下说得极是。”
萧曜岂能听不出程勉的阳奉阴违。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程勉,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只为人伦和门第,成家也没什么意思。要是心上人有志一同,就更不必约为婚姻了。”
程勉根本没接话茬,萧曜继续对他一笑,又忽然一拍几案,懊恼地说:“啊呀,忘记棒打一顿费子语解气了!”
程勉一怔,继而倚案扬眉而笑:“不必心急,待元双出嫁那天,棒打新郎官难道还跑得掉么?”
第46章 惟有落花知
费诩平日里除了公事,一日里难得说上几句话,可自从得知心上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整个人简直疯疯癫癫起来,不出几日,颜延自不必说了,连裴翊都知晓了消息。元双气得躲起来不肯见人,他也不管,“避嫌”二字更是抛去了天外,恨不得就在萧曜府上打地铺。最后居然颜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出马把人拖走。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免了萧曜一番口舌,直接找到裴翊,请他这易海的父母官想想法子。
管理户籍是县令的份内事,因为涉及一县的赋税和徭役,其中的关窍也极多。萧曜和程勉一起去找裴翊时还拉上了颜延,本以为无论如何要费上一番口舌,没想到裴翊很平淡地就答应了,还答应以他早年在昆州故乡家中去世的表妹的身份为元双造籍,进而改名换姓,从裴家出阁。
对此安排,别说萧曜和程勉感到意外,连颜延都感慨:“我还以为你这里是最难的。”
“本朝律法,初衷固然是官民一视同仁,可一旦触刑,奴婢们且不说了,公卿豪门有的是脱罪之办,庶民们却往往要受重刑。譬如本朝律法中的‘官民不可通婚’,往往就被轻放了。多少官员在任内纳妾收婢,为了免于刑罚,更改女子的籍贯司空见惯。同僚们如果不是互相包庇,就是待到御史前来巡查时以此攻击政敌。相比之下,元娘子因为父兄犯刑,不仅自身株连,婚姻不能做主,连儿女都要低人一等,这何其残酷。我在京中游历时,也听说过门第良贱之别,造成了许多别离,甚至闹出过性命,真是荒唐之极。”
萧曜没想到他想得如此深远,也感慨道:“我朝重门第,我生长其中,确实司空见惯,其实景彦说得不错,若是一味以门第识人,那真是舍本逐末了。”
颜延则袖手说:“依我说,子语最初的打算也不坏。不做官人了,带着元娘子逃了,他还养不活妻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