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1)
领路之人脚步一滞,没有回答瞿元嘉,随后,那本就匆忙的步伐越发快了。
人尚在院外,皮鞭抽打在人皮肉上的声音已然传到了耳中。瞿元嘉低声叫住了下人:“我这里不用人带路了。快去找世子。”
那下人一动不动,瞿元嘉眉头一皱,又丢下一句“还不快去!”,便再顾不得其他,赶快救火去了。
刚迈进院门,瞿元嘉就愣住了——萧恒竟也在场,只是被安王的侍卫架住了手臂,丝毫动弹不得,死死闭着双眼,若不是浑身颤得厉害,瞿元嘉都要错以为人已经晕过去了。
瞿元嘉心中再无任何迟疑,当下跪倒在地,高声道:“殿下息怒。”
听到瞿元嘉的声音,安王还是过了片刻,才停下手,面色阴沉:“谁叫你来的?”
瞿元嘉没有起身,亦不去看萧恂,而是望着安王,恳切地说:“宝音担心殿下动怒,央我来劝殿下。无论二郎犯下怎样的过错,实不需殿下亲自动手。”
安王天生风流长相,又善言谈,兼之多年养尊处优,常常会教人忘记他是当今宗室中唯一曾常年领兵的亲王。说完这句话后,瞿元嘉立刻感觉到萧恒冲自己投来的目光,他只当无所觉察,继续盯着安王,等待他的反应。
安王半晌没有作声,目光缓缓地从瞿元嘉脸上扫到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萧恂,如是再三,沉声道:“元嘉,我从来视你如亲子。既然你要来,就和萧恂一起,看我打死这个畜生吧。”
瞿元嘉眉心一跳,赶在安王再次动手前抱住了他的膝盖,恳求道:“二郎如若犯下大错,也必是一时糊涂,殿下素来待人宽厚,还请殿下息怒,宽恕了二郎吧。”
安王没踢开瞿元嘉,也没有动手抽他,只是指着萧恂,恶狠狠地说:“我还敢宽恕他?只怕是哪一天死了,还闭不上眼。”
瞿元嘉一面紧紧抱住安王的腿,一面扭头急对萧恒说:“世子何不劝劝殿下……”
听到这句话,自瞿元嘉出现起始终不置一词的萧恒惨然一笑,低声说:“……你只当他是在打萧恂么……”
话音刚落,他忽地挣扎起来,两声极为诡异的闷响过后,整个人如同被折断了颈翅的雀鸟一般,便再无了任何动静。
事情惨烈至此,瞿元嘉顾不得发作在即的安王,猛地对萧恂大喝:“二郎!快求饶吧!”
听见瞿元嘉所喊,萧恂抠着庭院里的泥土,挣扎着爬起来,整张面孔被血糊得连五官都看不分明了,惟有眼睛依然是黑的,瞿元嘉依稀觉得他对自己很轻地笑了笑,接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昏死了过去。
见状,安王一脚踹开瞿元嘉,反手给了已然双臂脱臼、痛晕过去的萧恒两记耳光,又夺过旁人手中的佩刀,劈头盖脸地朝着萧恂抽去。
眼看安王的怒气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众侍卫随从既不敢阻拦,又不敢出言相劝,唯一一个胆子大的,也只是扶起了瞿元嘉。瞿元嘉吸了一口气,忍住胸口的抽痛,索性不做不休,挡在了安王和萧恂之间,强行再劝:“……正是殿下视我如亲子,我亦不敢不视世子、二郎为兄弟。还望殿下饶恕二郎,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吧。”
安王硬生生停住鞭笞,脸色铁青地说:“悔改?你问他肯么?”
“父母之怒,小则受大则走,但今日殿下震怒至此,二郎皆担下了……世子也受了惊吓,还望殿下暂且息怒,何况殿下惩罚二郎,也是希望他悔改的。”
安王终于缓缓收敛了怒容,脸色始终山雨欲来:“你一口一个悔改,你倒说说,这个畜生该如何悔改。要是不该,又如何?”
瞿元嘉顿了顿,放缓了声气:“我不知二郎缘何惹殿下发怒……然而殿下震怒,必然是儿女的不孝。稍后待我问过二郎,一定劝他早日向殿下请罪。”
安王若有所思地看着瞿元嘉,良久后才开口:“我这两个儿子,若是有一个比得上你一半,我身后,才可谓无忧矣。”
不顾胸口的抽痛,瞿元嘉俯身又要拜,尚来不及开口,安王已经先一步扔开佩刀,丢下一句“不可告诉王妃”,也没有过问萧恒和萧恂的伤势,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径自离开了这一重院落。
瞿元嘉又等了片刻,确信安王不会再回来,立刻从地上起身,扬声召唤下人。萧恂挨打时整个院子里除了侍卫,连只麻雀都看不到,但他刚一开口,之前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下人们全出来了。他没有理会下人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神色,有条不紊地将都没有了知觉的两个人一一安置好,又传了大夫来,待确知两人性命一时无忧后,已然近午,为免娄氏觉察出异状,他交待完大夫和下人要仔细照料、一有变故及时告知安王之后,也没有在萧恒的住所久待,陪母亲吃午饭去了。
今日正逢旬假,加上瞿元嘉久不回安王府,娄氏早已备下了他喜欢的饭食,只等他一起用餐。进门前侍女们见他衣袍上都是尘土,莫不露出惊讶的神色,瞿元嘉一概比了个“不可声张”的手势,若无其事地给母亲问了安,然后给忧心忡忡的两个妹妹使了个眼色,故意对娄氏说:“我今日起晚了,没有早起侍奉母亲。母亲不要怪我。”
娄氏笑着说:“你平日里公务繁忙,难得有假,多睡一刻也是好的。我这里也无需你侍奉。就是两个小的一早上无精打采,是许久没见到你,想你了。”
传膳的间隙里,娄氏又问:“有一阵子没有见五郎了,他近来如何?冬天时听说头痛的老毛病犯了,现在呢?”
瞿元嘉一早上几乎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一面喝茶一面答:“好多了。天气转暖之后,腿脚和脑袋都不痛了,近来一门心思在读书认字,说一句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五郎儿时就机敏非常,过目不忘,现在却要从头学识字,真是难为他了。”娄氏感慨,“不过经过这一年多的将养,总算是把人慢慢养好了些。阿弥陀佛……我知道你公事多,不过既然在程府借住,也不要忘记提醒五郎,让他务必不要劳神过甚,凡事养病第一,知道了么?”
“嗯。”瞿元嘉笑笑,“母亲不必担心。”
娄氏叹气:“我是真的希望啊……他借着这次养病能体会到闲散的好处,他将来肯定是还要去为官的,要是能做个闲差,再娶名门女,就此安然度过一生。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离开京城了。”
瞿元嘉想了想,垂眼道:“此事五郎自有决断。”
“也是了。他自小就有主意。”
吃完午饭后,娄氏照例要午休,兄妹三人告退后,又一起回了瞿元嘉的住处。待四下再无下人后,瞿元嘉才大致把安王发怒的事情告诉了两个妹妹。萧宝音花容失色,又有了哭腔:“是不是有什么人从中挑拨……让爹爹发这样大的脾气?”
“我稍后自会去查。但这些天若是殿下不提起此事,你们都不要去探病,安心陪着母亲。”
“这怎么行?他……伤得重么?找到了大哥没有?”
瞿元嘉故意没提萧恒也在场,对于萧宝音此问,也还是说:“我也不知道世子的下落。殿下在盛怒之下,二郎的皮肉伤是免不了了,大夫说暂未伤及筋骨,你们也不必太担心。这事蹊跷,我要你们不要去,也是为了二郎的处境考量。”
萧宝音在大事上最不敢忤逆的人就是瞿元嘉,见他神色肃然,犹豫了片刻,又说:“可是,从来也没听说二郎做了什么错事啊。”
瞿元嘉轻轻一笑,点头:“没说是二郎错了。要你们不去探望,就是不要火上浇油。如果殿下去探望了,你们跟着去,或是单独去,就是了。”
“二哥挨打,和大哥有关系么?”萧妙音忽然发问。
“这话怎么说?”
萧妙音一脸严肃:“他们亲近,平日里形影不离的,怎么这次二哥挨打,大哥反而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