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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232)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 标签:宫廷 江湖武林

  “……当年在易海,我中了伏击,却一时未死,被路过的胡商救下。几年来受人照顾,在西北各地辗转,还是不死。两年前回到帝京,始终也死不了。不仅不死,还日渐康复,才有了今日这一面。”似有笑意在程勉脸上一闪而过,“要是在帝京街头相遇,不说元嘉认不出我,我恐怕也难以认出元嘉了。”
  “原来五郎已经回京两年。为何不托人来传个书信。阿娘和我,还有许多故人,几年来,无时不刻不牵挂五郎。”瞿元嘉再不看程勉,始终垂着双目,死死盯着殿内地砖的缝隙。
  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回话,瞿元嘉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灯火下的程勉明明近在咫尺,神情却模糊得厉害。瞿元嘉费力地积攒起正在拼命逃窜的力气:“今日相见后,我能不能告诉阿娘,五郎平安回来了?”
  程勉没有表态。瞿元嘉便笑了:“……五郎安心养病,待彻底康复,我再说与阿娘知晓。”
  他下意识地用力扯动了一下嘴角,接着垂下了肩膀。程勉定定注视着他,轻声说:“你定是不愿在此久待,我送你出翠屏山。”
  瞬间,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瞿元嘉点点、头,又说:“我要赶路回帝京。走之前,想要一口水喝。”
  他进殿时正好有人在烹茶,喝到时茶水还是温的。瞿元嘉连饮了数盏,才放下茶盏,他的声音终于不再颤抖:“我认得出山的路。天黑夜寒,五郎留步吧。”
  程勉已经率先走出了殿门。
  殿外及台阶上空无一人,阶下的庭院里,火炬仿佛能照亮远方的山脉。守在最前方的人见程勉也一道出门,迎上前道:“奴婢替五郎送瞿大人吧。”
  “我与元嘉久不相见。我送送他。”
  冯童称是,与共同守候在阶下庭院里的一众金吾卫让出了道路。程勉一手执灯笼,一手携着瞿元嘉,沿着翠屏宫依山势修建的长廊,带着瞿元嘉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起先两个人是并肩,走着走着,瞿元嘉先松开了手,脚步也越来越慢。程勉没有特意等他,但走得也并不快。一路上再没见到第三个人,陪伴他们的,只有山间呼啸不息的寒风和指明道路的灯火。瞿元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步外那闪烁的灯烛光上,他忽然想,上一次和五郎独处,是何等情景?
  “上次你我二人独处,还是我回杨州,你为我送行。”
  瞿元嘉的脚步一滞,陌生的热流又出现在了胸口:“……哦。是。你要赶在去连州前,安葬崔夫人和阿初。”
  “再后来就是为连州送行了。”
  “那也不算独处。”
  “安王妃身体如何?”
  “……”这个称呼让瞿元嘉一顿,“都好。就是眼睛不如往日了。”
  “她当年视力就不好。夜里看不见东西。”
  “唔。她当年总是哭。”
  程勉停住脚步,等瞿元嘉赶上来。恢复并肩而行后,瞿元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再度沉默下来。直到山门在望,程勉停下脚步,说:“我就送到这里。”
  烛光如星,映照着程勉的面容,让瞿元嘉又是恍惚,又是难堪。他飞快地一揖,转过脸去:“五郎,你绝顶聪明,你一定是猜……”
  “元嘉。”
  程勉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
  瞿元嘉手足无措地看向了程勉。
  “今日境地,都是我自己所选。你不要自责。”
  他又回到了陆槿丧礼的雪夜。明知哪怕多一个字都是徒添不堪,瞿元嘉依然强迫自己正视程勉:“五郎,我无法不自责。当日不该听你的……就算是被打、被驱赶、哪怕是逃,我都应该随你去连州。”
  “我不能让你去。”程勉的眼睛亮了,甚至有一缕自豪的笑意在他消瘦的脸上若隐若现,“你是乳娘唯一的儿子。”
  强自压抑的冷静被巨大的荒谬压得粉碎。瞿元嘉上前一步,低沉嘶哑的声音仿佛要就此劈开这长夜:“既然视我等为亲人手足,连州遭袭至五郎回京,足有三载,五郎人回不来,书信也不能寄回一封么?”
  不知何处袭来的强风吹翻了灯笼,却晚了一刻,程勉那一瞬的神情,悉数落入了瞿元嘉眼中。
  …………
  赶回帝京时,城门尚未开启,瞿元嘉只能和其他耽误了进城时辰的人一起,在城墙下等待天明。
  滞留在城外的,多是贫苦之人,即便是在深沉的夜色中,鲜衣怒马的瞿元嘉也还是分外显眼,无数窥视的目光环绕着他,可无人敢稍加靠近。
  瞿元嘉的心思也不在此处。一时间,他既没有想到程勉,也没有想起他的“阿眠”,而是想到若干年前,勤王平难的队伍自长衡道北上,至新安关。雄关如铁,可没有费一兵一卒,扼守关中的门户轰然洞开。站在城墙上,关中沃野尽收眼底,一望无碍,所有人都知道,道路的尽头,就是巍巍帝京。而一旦取下新安关,帝京已是囊中之物。
  尽管帝京不可固守,迎接势不可挡的陈王一行的,依然是紧闭的城门。入城的前一夜瞿元嘉领命在城外巡守。夜凉甲寒,必须不断走动才不至于寒意入骨。他也曾仰望着城墙,想象这座城池的遭遇和命运。
  无数人修筑起这城池,无数人供养、无数人拱卫,多少人赖以为生,又有多少人为之赴死。那时他反而在想程勉。想他的选择和牺牲,想象天明进城时,如果程勉也在场,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瞿元嘉将脸颊贴上城墙,肌肤所及处,冰凉的砖石粗砺沉默,它们当然不会给他答案。不会给任何人答案。
  在这个重逢的夜晚,瞿元嘉倚在同样的城墙下,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答案。他以为程勉有,可惜,他看清了程勉临别前的眼睛,原来他也没有。
  鼓声催来了黎明,也带来了城门的开启。瞿元嘉径直回到了安王府,应门的下人在看清他时露出了惊骇的神色,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
  瞿元嘉满不在乎地想,谁要是敢问他,他就据实以告。然而直到他来到母亲的房门前,也没有人敢对他脸上的伤痕多过问一句。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瞿元嘉才再次感觉到蛰伏了一晚的疼痛又起了波澜。他对母亲那句“元嘉怎么起得这么早”置若罔闻,只是静默无声地来到她的身旁,深深伏拜下去。
  娄氏诧异不已,抚摸着儿子的背,低声问:“怎么了?”
  母亲那柔婉的语调里,有一丝明明应该熟悉却早已疏远的乡音。瞿元嘉抓住她的衣角,闭上眼睛,不再掩饰一切的伤心和悔恨:“阿娘,五郎回来了……他病得厉害……我伤了他的心了……”
  …………
  无论天子是否在皇城内、当日又是否有朝会,帝京的一天总是要开启得更早。但即便是在翠屏山,萧曜也是四更天即起。更衣之际,萧曜听见窗外动静不小,便问:“下雨了?”
  “刮了一夜的风,雨倒是没下到这一片来。”冯童答。
  萧曜看了一眼更漏:“我等程五一起吃朝食。”
  冯童动作一缓,应道:“奴婢稍后就去告诉元双。”
  “昨天程五吃了晚饭没有?”
  “送走了瞿度支,五郎便睡了。”冯童摇头。
  萧曜目光在不远处写满了字的屏风上一掠,若有所思地说:“今年不仅南方逢灾,关中的雨水也多。恐怕今年的雪也要提早了。”
  冯童点头:“翠屏山九月就要冷了。听太医说,要是今年能回帝京过冬,对五郎的病体也有好处。”
  闻言萧曜不置可否,这时,元双进了殿,见萧曜更衣已毕,神色一松,上前禀奏道:“五郎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说是要等陛下一起进朝食。”
  萧曜轻轻挑眉,冲着二人摇头:“恐怕是根本没睡。”
  无论是元双和冯童一时都没有接话,萧曜又凝神听了片刻窗外的动静,终于开口:“走吧。我昨晚也没吃东西,早就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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