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非要强取豪夺(28)
看沈醉表情没有半丝变化,也吃不准对方到底疼不疼,便开口问道:“疼么?”
“不疼。”沈醉道。
那应该就是很疼了。
岑浪拿起桌上的新纱布,重新缠在沈醉脖子上,又低头解开沈醉肋下的纱布。
肋下的伤刚凝成血痂,正是绝不能碰水的时候。
纱布全系好了。
得把浴桶端出去。
他扎了个马步,双手抱住浴桶往起抬浴桶纹丝不动。
这么沉!
竟还有他搬不动的东西!
又不信邪地试验几次,险些闪着腰,只好松开手。
还是叫那些绿皮小妖把浴桶扛出去吧。
身后忽然响起窸窣淅沥的水声。
岑浪转回身,看见沈醉在浴桶里浸一条巾帕。
见他回头,沈醉解释道:“我还是想擦一擦,身上不舒服。”
岑浪很是挫败,他发现自己根本拗不过这小子,天人交战一番,走上前,朝沈醉伸出手:“给我,我帮你擦。省的你弄湿我刚缠好的纱布。”
岑浪打湿巾帕,拧干了水,覆在沈醉背上放轻力道擦拭。
明明是个比他还高上些许的男子,他却总觉着自己在擦那只毛茸茸的小鸟。要顺着羽毛生长的方向细细地擦,仿佛伺弄一枝娇贵的花。
若不是会飞,其实阿捡小时候长得更像一只小鸡。
翅膀短,绒毛薄薄一层,头顶还有点秃。
那时也是,一定要拧干了巾帕的水,才能擦这只鸟,这只鸟若是被溅上了水,每每反应都特别大。
他的手指嵌入沈醉的发丝之间,摆弄着沈醉滑得不像话的头发,无意间看到几滴水从巾帕渗下去,快慢不均地在沈醉背上依次滑落,他愣了愣,不禁脱口而出:“你以前不是最怕水么,淋上一滴得甩好半天的脑袋……”
沈醉倏然回头看了他。
岑浪笑意僵在唇角,差一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沈醉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又把头转了回去。
没问?
什么都没问。
为什么不问?
这一次轮到岑浪不明白了。
直到把人家后背都擦红,转念又想:怕水应该是很多鸟的天性?不会凫水的鸟妖怕水……这应该是妖界稀松平常之事?所以我知道他怕水这事儿没什么好奇怪?
很奇怪好么!
岑浪没能捋通顺,沈醉却转过身,面向了他。
他大剌剌把沈醉正面全看了一个遍。
沈醉开口提醒:“该擦前面了。”
“哦。”他魂不守舍地抬起巾帕,去擦沈醉胸口。
一垂眼,看见这人脖子上刚缠好的纱布又渗出了点点血丝。
他被沈醉的血刺得眼睛发疼,心里发堵,也没心情去想刚才自己说漏嘴的话,只沉声道:“问你个事儿。”
沈醉语气认真:“知无不答。”
岑浪抿了抿唇,半天才道:“那些对你感恩戴德的人,若是明日便对你喊打喊杀,你当如何?”
“那是他们的事。”沈醉道,“我救人,本就不为他们的感恩戴德。”
回答的竟没有半分迟疑。
不为他们的感恩戴德,明日那些人喊打喊杀,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
不会像他这样困惑上一千年。
那股被他压下一千年的愤怒腾地烧起来,烧得岑浪眼眶发烫。
他手指不自觉发起抖,扬手将巾帕摔进浴桶中,“噗通”一声,水花溅出桶来,岑浪转身就走。
只来得及走到门口,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对不起,我大言不惭,”沈醉温和的声音贴上他的耳朵,“我说错话了。”
岑浪阖上眼皮,心里如同生出一万根倒刺。
沈醉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会这般与他说话的人是阿捡。
他睁开眼,看见门外满月仿似上好的瓷盘。
沈醉这般,不像是刚知道的样子,定是早就知道了。
岑浪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反而是如释重负。
他往回追溯,想不出到底是哪一天哪个时辰哪一刻露了馅。
刚要挣开沈醉的手臂,嗅到从沈醉身上传来的血腥味,手臂只得卸了劲儿,最后轻轻拍了拍沈醉的手背:“放开,我困,想睡觉了。”
沈醉没有松开他:“我今晚想去寻师父,我想了太久,不愿意再等。”
孩子大了,学会打哑谜了。
岑浪任他抱着,冷笑道:“伤成这样,师什么父啊,沈城主还是先好好养伤。”
说完,他耐着性子等着,沈醉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松开环住他的手臂。
岑浪刚踏出门槛,又听见沈醉在他身后道:“师父是因为对我失望,才不愿意与我相认吗?”
岑浪抿了抿唇,在手指发抖之前攥紧拳头:“他不是对你失望,他是怕你失望。”
岑浪大步回了房间,闩上门。
维持着闩门的姿势,摸着门闩愣了半天,他叹了口气,转过身,
床头立架上的香炉静静散着白烟。
不知这里面烧的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多天没人添香也不见它灭。
他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故意不去看房门。
窗棂投在地上的树影摇晃了十二下。
院子里的蝉叫了七十次。
蛙“呱呱”了十声。
山谷里那只鸟他娘的居然找到了伴儿,夫唱妇随地一起唱上了。
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房门上映出的人影。
那人也不敲门,只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个剪出来的大窗花。
雪影簌簌落下。
一声低咳从门外传入耳,岑浪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脑子来不及想,他起身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
沈醉穿着一层单薄的白衣,肩上覆着一层雪,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这可是你自己开的门。”
他从未见过沈醉这样的眼神……
不对,不是从未,见过一次。
在凡间遇上司默寒的那座惊鸿庙里。
他拉着沈醉藏在神像供台下方,怕出声被司默寒发现,所以在沈醉的手上写下了字。
原来是那时候认出的他。
岑浪:“你……”
话刚一出口,就猛地被吞掉了。
沈醉压上来,几近凶狠地撞上他的嘴唇。
甚至他缓了一阵儿才意识到这小子在吻他。
而后,他缓了更久的工夫才想起他可以用鼻子来喘气。
沈醉双手拽住他的衣襟,不光扯坏衣衫,连腰带也不曾幸免。
寒风击打在皮肉上,那种古怪的冲动却轰然从身体里窜起。
抬眼间,岑浪留意到门被风雪吹得摇来晃去……门还敞着!
许是注意到他视线,沈醉稍稍一抬手,“咣当”一声,门关严了。
此刻沈醉眼中的水光仿佛世间至烈的酒,只一眼,岑浪立即丢盔弃甲,什么也想不了了。
沈醉的手钳在他的腰上,死死扣着。
这小子身上的衣服还挟着凉气,一枚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倏然掉在岑浪手臂,变成一滴水,顺着就滑了下去,到了指尖。
岑浪不知自己是被放在了床榻还是绊倒摔上去的。
沈醉就着这个姿势压下来,擒住他的手,亲吻刚才那滴水落下的痕迹。
岑浪闭了闭眼,那吻一路往上,轻轻碰了他的喉结。
只如此细微的碰触,熟悉的凉意瞬间从岑浪脊骨爬上,整具身体如坠冰窟。
他又想起自己被砍头的那一刻了。
毕竟是一件这么难忘的事儿。
其他被砍了头的人一了百了投胎再来,估莫着也没人还得像他这样,日日夜夜被迫想起。
所以,他还是沈惊鸿,不管他想不想,他依然是。
很多事,岑浪可以做,沈惊鸿却不能,沈惊鸿不能有违人常。
记忆深处的惊惧与情念两股力量在他脑中打得头破血流。
身体仍发着烫,呼吸也静不下,他抬手推了推沈醉的肩,哑着声音道:“我们别这样。好么,阿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