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4)
暮鼓响起时,扶桑来到了翊祥宫门口,先向守门太监展示崔恕礼的腰牌,而后气喘吁吁道:“公公,我奉太子太傅崔大人之命,来给崔夫人传话,劳烦公公代为转达……”
“你等等,”守门太监打断他,“我先进去通禀,待会儿你自己跟崔夫人说罢。”
扶桑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免有些忐忑。
他原以为把话说给守门太监,对方自会把话一层一层地传到崔夫人耳朵里,没想到他还得亲自面见崔夫人——不止崔夫人,还有蕙贵妃。
翊祥宫,是蕙贵妃的寝宫。
扶桑猜想,崔夫人今日以探病的名义来看望蕙贵妃,八成也是为了韩君沛兵败之事。韩家,崔家,还有章家,都在为这件事忙碌,各行其是。
想到自己也在这其中发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扶桑心里便溢出零星的欢喜。
未几,守门太监传话回来,扶桑跟随引路的宫女,趋步入内。
鎏金九支灯灯影幢幢,蕙贵妃和崔夫人分坐卧榻两侧,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素洁清致。岁月从不败美人,纵使芳华已逝,然美丽依旧。
扶桑跪在宝相花纹地簟上,双手将腰牌举过头顶。他很想表现得镇定自若,可一开口还是显露怯意:“启禀贵妃娘娘和崔夫人,奴婢柳扶桑,方才在熙庆门附近偶遇崔大人,崔大人命奴婢将这块腰牌转交给崔夫人,并带话给崔夫人。崔大人说,他有事与太子殿下相商,今夜很可能留宿东宫,请夫人不必等他,先行离宫。”
宫女从扶桑手中拿走腰牌,交予崔夫人,崔夫人当即便开口向蕙贵妃告辞,因离宫门落锁的时辰不远了。宫门一旦落锁,未经皇上允许不得擅开,若胆敢夜扣宫门,则要做好被杖责的准备。
蕙贵妃送崔夫人到殿门口,话别几句,须臾回返,从扶桑身旁走过,掀起一缕香风。扶桑还在原地跪着。主子没让他起身,他不敢起,也不能起。
蕙贵妃坐回原位,掩唇轻咳两声。
侍女忙端来一直用小火炉煨着的汤药,蕙贵妃蹙眉呷了几口,便将玉碗搁在了炕几上,又用帕子轻轻蘸了蘸嘴角。
扶桑仅凭气味便知道,蕙贵妃喝的是疏风解毒汤,以荆芥、贝母、射干、豆根、桔梗等煎熬而成,主治咽喉肿痛。
糟糕!
扶桑猛地想起来,他忘记给他娘抓药了。
“抬起头来。”蕙贵妃忽道。
从露面到现在,扶桑始终保持着颔首低眉的姿态,因奴婢是不能直视主子的。闻言,他缓缓抬头,但视线仍旧低垂着,落在了蕙贵妃华美的裙裾上。
蕙贵妃盯着那张精致如画的脸看了片刻,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扶桑愣了愣,惶恐道:“奴、奴婢不敢。”
蕙贵妃浅淡一笑。
这小太监不仅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娇颜,就连话音也听不出男女,却不似有些宦官那般尖锐刺耳,而是轻柔绵软,颇为动听。
“你是东宫的人?”蕙贵妃又问。
扶桑做梦都想成为东宫的人,可现实是,他从清宁宫门口经过了成千上万次,却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那道低矮的门槛对他来说犹如天堑,无法逾越。
如果他像棠时哥哥那么聪明就好了,就能美梦成真。
许是适应了,紧张褪去,扶桑疏缓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并非东宫的人,而是在太医院当差,今日遇见崔大人实属凑巧。”
蕙贵妃道:“怪不得瞧着眼生。”
她原本有话想问他,可他既不是东宫的人,还有什么好说。
“你去罢。”蕙贵妃道,语毕又咳了两声。
扶桑俯身低首:“奴婢告退。”
待扶桑退了出去,蕙贵妃叹息道:“可惜了那么灵秀的一张脸,后宫里许多妃嫔都不及他资质秾粹,那张脸瞧着便赏心悦目。”
旁边的宫女低声道:“娘娘,这个叫柳扶桑的小太监,是太后身边那位柳总管的养子,他在太医院也不是打杂的,而是左院判赵行检的徒弟。”
蕙贵妃神色微变,静默稍许,道:“赏。”
扶桑即将走到游廊尽头时,身后传来喊声:“等等!”
闻声回头,见是方才侍立在蕙贵妃身侧的那位宫女。等她疾步行至近前,扶桑嘴甜道:“姐姐有何吩咐?”
“不能叫你白跑一趟,这是娘娘赏你的,拿着。”宫女递来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红色锦鲤,用料和绣工显见都是极好的。
扶桑受宠若惊,连推辞都忘了,慌忙伸手接住,只听宫女又道:“我叫锦斓,前程似锦的锦,五彩斑斓的斓。”
“锦斓姐姐。”扶桑有些呆呆的,“我叫扶桑,柳扶桑。”
“我知道,”锦斓眉眼弯弯,“你可是名人呢。”
扶桑窘得接不上话,锦斓也不欲再多说什么,叮嘱一句:“天黑路滑,你小心些。”
出了翊祥宫,又往前走了一段,扶桑才打开那只荷包,取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片金叶子的价值,相当于他两个月的俸禄了,扶桑自觉当不起如此重赏,可又不能退回去。
把金叶子装回荷包,收紧缠扣,又将荷包放进书袋,扶桑心生犹豫——是直接回引香院,还是折返太医院抓药?
约莫一刻钟后,扶桑走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赵行检在游廊撞见他,诧异道:“不是让你提早回去么,怎么又回来了?”
知他今日生辰,赵行检特意让他早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偶遇崔恕礼。
扶桑解释道:“我爹早上嘱咐我给我娘抓些止咳润肺的药,我给忘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所以回来抓药。”
赵行检慈蔼地摸摸他的头,赞他有孝心,扶桑难得被师父称赞,顿时心花怒放。
抓好了药,从太医院出来,扶桑罕见地没往清宁宫的方向走,他取了近路,途径奉天门和武英门,从静园斜穿过去,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回到了引香院。
走进院子,却不见一点灯光,金水和银水住的倒座房、棠时哥哥的东厢房、爹娘的正房全都黑黢黢的,阒寂无人,惟有嘈嘈切切的雨声。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
扶桑也没多想,径自回了他的西厢房,坐在床侧,也不点灯,籍着微弱天光,脱掉闷脚的油靴,换上一双他娘亲手做的布鞋。
又摘掉帽子,取下书袋,顿觉饥肠辘辘,便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甫一推开厨房的门,菜肴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仔细分辨,炸排骨、麻辣肺片、松鼠桂鱼、鸡汁脆笋……全是他爱吃的。
扶桑循着味道走到与厨房相通的次间,忽听“歘”的一声轻响,一豆火光照亮了金水和银水的笑脸。
下一刻,棠时哥哥掀开门帘从堂屋走进来,爹娘紧随其后。
“扶桑,”柳棠时含笑道,“生辰吉乐。”
金水和银水异口同声:“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扶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懵怔了下,旋即如孩童般扑进袁雪致怀里,带着轻微的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们都忘了……”
袁雪致回抱住他,轻抚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道:“傻孩子,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如何能忘。”
十年前的今天,柳长春将一个玉雪可爱的稚童带到她面前,她从此成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在缺憾中得以圆满。
第5章
扶桑的记忆从入宫后才清晰起来,入宫前的一切都是懵懂无知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也不记得父母是谁、家在何处,于是袁雪致便将他被柳长春领回来的那天定作了他的生辰。
金水和银水分头去把屋里和院里的灯点上。
一家四口落座,扶桑挨着袁雪致,柳棠时挨着柳长春。
“菜都还是热的,动筷罢。”袁雪致把鱼腹上最鲜嫩的那块肉夹到扶桑碗里,“这鱼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