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178)
君如月只好垂下手,低声道:“武安侯在信中说,龙体抱恙,吉凶难料,以防东笛趁机作乱,命我爹提前加强边境防御。”
澹台折玉面无表情,缄默不言。
舅舅会这么说,就说明澹台顺宣病得很严重。
澹台顺宣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他不骄奢淫逸,也不过度操劳,过了而立之年便开始注重养生之道,故而身强体健,极少生病,怎么突然就“抱恙”了,甚至到了“吉凶难料”的地步?
就在半年前,澹台折玉还对他充满怨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而今听到这个本该大快人心的消息,他的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他丝毫不在意澹台顺宣的生死,也不在意澹台顺宣的死会掀起怎么的波澜,和澹台顺宣有关的一切全都遥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他已经彻底走出阴霾,完全不想再和过去的人和事产生什么瓜葛,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的身上还流淌着皇家血脉,他就永无宁日。
“这些与我何干?”澹台折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我只是一个囚徒,什么都做不了。”
君如月心中微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澹台折玉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语气轻松道:“走,陪我钓鱼去,我和扶桑才刚开始,不能半途而废。”
扶桑独自在后殿待了半个时辰才下来,船上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便站在桥上俯瞰,在一片山光水色之中,两个玉质金相的男子泛舟水上,这一幕极富诗情画意。
“你要上船吗?”君如月问,“我把位置让给你。”
“不用了,”扶桑笑着摆手,“我觉得钓鱼没什么意思。”
这是扶桑有生以来第一次钓鱼,也会是最后一次,他觉得鱼儿被钩住嘴巴还在不停扑腾的画面有些残忍,他希望鱼儿好好地在水里游,鸟儿好好地在天上飞,他不愿任何生灵受到伤害。
澹台折玉又钓了条鱼上来,扶桑收回目光,迈步走下廊桥,去了前殿。
何有光正在陪玄冥玩耍。昨天小孙子落了只竹蜻蜓在这里,竹蜻蜓从何有光手中飞出去,玄冥拔足狂奔,在竹蜻蜓落地前飞身而起一口咬住,最后平稳落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可以用“英姿飒爽”来形容。
“玄冥,过来。”
扶桑一喊,玄冥便叼着竹蜻蜓朝他跑来,扶桑摸了摸它身上,毛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黑得发亮。
他把竹蜻蜓从玄冥口中解救出来,再次放飞,玄冥飞奔去追,乐此不疲。
何有光笑道:“这小家伙颇有几分威猛,像一只小豹子,假如哪天它再跑出去,你也不必担心,无论在哪它都能活得很好。”
澹台折玉也是这样安慰他的,但扶桑还是担心了好几天,再有下次,他肯定还是会担心,他就像母亲养育孩子一样把玄冥养大,那份牵肠挂肚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有光叔,你见过豹子吗?”扶桑只在书上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难免好奇。
“当然见过,鹿台山这么大,什么野兽都有。”何有光回忆道,“好像是前年秋天,我去山里砍柴,亲眼看见两只豹子围攻一头马鹿,虽然马鹿的体型比豹子大得多,跑得也快,却不及豹子凶猛,两只豹子前后夹击,愣是把那头马鹿给活活咬死了。”
扶桑上次出去寻找玄冥时有幸见过马鹿,对它头上那对硕大的鹿角印象深刻,他忧心道:“你常在山里出没,就不怕遇上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吗?”
何有光道:“这些猛兽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只要不侵犯它们的领地,就不会有危险,你看我在山里住了十多年,不还是好好的嘛。”
扶桑心想,若是把他丢进山里,恐怕三天不到他就会沦为野兽的盘中餐,他还不如玄冥呢,玄冥特别会爬树,只要它往树上一躲,再厉害的野兽也奈何不了它。
这回不用叫,玄冥就自己叼着竹蜻蜓回来了,把竹蜻蜓往扶桑脚边一丢,抬起头看着他:“喵~”
扶桑听懂了它的话,弯腰捡起竹蜻蜓,搓搓搓,松手的瞬间,玄冥几乎和竹蜻蜓同时飞出去。
方才只是闲聊,扶桑背靠廊柱,看着何有光,切入正题:“有光叔,我和殿下昨天晒书,发现了一本澹台云深写的书。”
何有光愣了愣,略显激动地问:“书里写了什么?”
扶桑道:“书里写的全是他想对阿勒循说的话,简略地提到了他在阿勒循死后十年间的经历,还提到了你的祖父何诺,澹台折玉之所以去东笛寻找你的祖父,其实是受阿勒循临终所托。”
“原来如此……”何有光道,“怪不得我祖父到死都放不下阿勒循和澹台云深,还立下规矩,让我们何家人世世代代守着这座无名殿,直到找到澹台云深的下落。”
“我想你们不用再找了。”扶桑道,“在那本书的最后,澹台云深说他要去刺杀东笛王,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想他应该是刺杀失败,悄无声息地死在东笛了。”
何有光默然片刻,轻叹一声,道:“阿勒循是东笛王子,却死在了启国,澹台云深是启国皇子,却死在了东笛,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扶桑心有戚戚,不禁也叹了口气,“有光叔,阿勒循的坟墓在哪里?我想把澹台云深写的那本书烧给他。”
“我不知道,”何有光摇了摇头,“就连我祖父都不知道澹台云深将阿勒循葬在了哪里,这世上恐怕只有澹台云深自己知道,可是就连他也……”
正相对无言,澹台折玉和君如月从穿堂走出来,二人把鱼竿、鱼篓和装鱼饵的竹罐全都交给何有光,鱼篓里空空如也,何有光好奇地问:“钓的鱼呢?”
澹台折玉道:“全都放回水潭里了。”
扶桑心中一动,眉眼弯弯地看着澹台折玉,柔情蜜意几乎要从他的眼里满溢出来,旁观者想不发现都难。
君如月装作若无所觉,道:“殿下,我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扶桑抢先道:“就快晌午了,吃完午饭再走罢。”
君如月道:“不用了。”
澹台折玉道:“路上小心。”
君如月应了声“好”,转身便走,扶桑举步要跟上去,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扶桑小声道:“我去送送他。”
澹台折玉淡淡道:“你跟他又不熟,有什么好送的。”
扶桑哑口无言,他和君如月确实不算熟,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他莫名觉得和君如月很亲近,私心里甚至把他当作了朋友,这大约便是“一见如故”罢。
目送君如月出了门,澹台折玉拉着扶桑经过穿堂,上了廊桥,澹台折玉随口问:“刚才在和有光叔聊什么?我听见你说造化弄人。”
“我跟有光叔说了那本书的事,还说想把那本书烧给阿勒循,可有光叔说没人知道澹台云深将阿勒循葬在了哪里。”灵光一闪,扶桑蓦然停住脚步,“你说澹台云深会不会根本没将阿勒循下葬,他知道自己去刺杀东笛王很可能有去无回,就把阿勒循的骨灰一起带走了?”
澹台折玉沉吟少顷,道:“有这种可能。”
扶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澹台云深对阿勒循的爱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澹台折玉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