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186)
他想起七月最热的时候,他们把玉簟铺在院里,旁边点上驱蚊的火绳,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交-欢,餍足之后直接去下面的水潭中游泳——游泳当然也是澹台折玉教他的,有澹台折玉在,他轻易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只用两三天就如鱼得水。他最喜欢和澹台折玉手牵着手静静地漂在水面上,也喜欢澹台折玉背着他从廊桥上一跃而下,一起沉进水底再一起浮上来。
他想起澹台折玉为他作了一幅又一幅画,躺着的,坐着的,半遮半露的,衣冠楚楚的,几乎每幅画里都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陪在他身边。
……
他一边想,一边泪如雨下,直到何有光拖着一把长柄竹笤帚上来,他才擦干眼泪,帮何有光一起扫雪。
两个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把院中积雪扫干净,只留下了那个雪人。
太阳落山之前,雪人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扶桑把那两颗“眼睛”捡回来,放回棋罐里。
去前殿和何有光、安红豆一起用过晚饭,扶桑带着玄冥回到后殿,收拾收拾东西,便早早地睡下了。没有洗澡,他舍不得洗掉澹台折玉留在他身上的气息。
孤枕难眠,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才睡着。
天蒙蒙亮时,扶桑醒了,他麻利地穿好衣裳,左肩斜挎着他娘给他缝制的书袋,右肩斜挎着在函德城买的八达晕锦袋,手里还挽着个包袱,带着玄冥一起穿过那座隐秘的墓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行宫。
这场风花雪月的美梦,是时候醒来了。
【本卷完】
第164章
那场大雪之后, 天气短暂回暖,中秋之后没几日,又陡然转冷, 朔风从早吹到晚, 刀子似的割得人面颊生疼。
扶桑被呜咽的风声吵醒,和窝在他怀里的狸奴玩了一会儿, 在被窝里脫掉上衣, 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从枕下掏出裹胸布,一圈一圈地裹在胸口——他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在行宫无拘无缚的这三个半月,他的丁香小乳长成了两颗蜜桃, 那几条用软烟罗裁制的胸衣已经穿不上了,他只好用回曾经的笨方法, 用一尺宽的白布在胸前缠上五六圈,将峰峦变成平川。
炭盆里只剩灰烬, 屋里冷飕飕的, 扶桑快速缠好裹胸布,穿上中衣, 罩一件水田小夹袄,套上裤子,再穿一袭石灰色交领长袍,最后穿好鞋袜。
推开窗,寒风扑面,但见曙色凄迷, 寒枝雀静,屋宇错落, 街巷纵横,只觉满目萧瑟,心头不由也笼罩着愁云惨雾,于是又将窗户关上,眼不见为净。
窗侧立着一张掉了漆的条案,左边摆着一只青釉缠枝纹梅瓶,瓶中插着两枝金灿灿的银杏叶,是这间屋里最明亮的色彩;右边放着一只木雕的狸奴,是何有光亲手雕成,当作小玩意送给扶桑的;中间竖着一面铜镜,扶桑对镜梳头,前面分出些半长不短的碎发,帘子似的垂在额前,几乎遮住眉眼,其余的头发用一根一指宽的灰色布条束在脑后。
收拾妥当,扶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喜形于色,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他急忙过去开门,从小兰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铜盆,笑着道谢,小兰脸上总是自带三分笑,和声细气道:“早饭马上好了,洗完脸就下楼罢。”
玄冥听见说话声,从被窝里钻出来,伸个大大的懒腰,跳下床,跟着小兰先走一步。
扶桑洗漱完,涂好面脂,一出门就瞧见陈秀秀抱着英英从隔壁房间出来,忙笑着喊了声“二嫂”。
扶桑已经在何家住了五六日,可陈秀秀每次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长得可真俊啊。
扶桑身上穿的这件外袍是她丈夫何士隆的旧衣,洗得都有些泛白了,袖子上还打了补丁,却被扶桑穿出了几分贵气,可见真正好看的人根本不靠衣装,靠脸就够了。
英英一看见扶桑,立马松开了陈秀秀的脖颈,朝扶桑伸着两条胳膊,奶声奶气道:“抱抱,抱抱。”
扶桑便伸手将她抱过来,陈秀秀笑嗔一句“小白眼狼”,纳罕道:“真是怪了,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稀罕你呢?”
扶桑蓦然想起澹台折玉说过,他身上有种纯净无害的气质,好人乐于亲近他,坏人乐于伤害他,所幸他遇见的大部分都是好人,帮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定是因为你生得好看。”陈秀秀自问自答,扶桑赧然一笑,用鼻尖蹭了蹭小婴儿又软又嫩的脸颊,英英的小手摸着他的脸,道:“香香。”
英英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她总喜欢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诸如“奶奶”、“哥哥”、“抱抱”之类,这两天新学会了一句“猫猫”,是她对玄冥的称呼。
扶桑抱着英英,跟在陈秀秀身后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石板上散落着金黄的银杏叶,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就伫立在墙外,触手可及。
这是一座和酒楼相连的二层小楼,楼上四间房,何士隆和陈秀秀带着女儿住在最东边那间厢房,最西边靠近楼梯那间住的则是何孝昌和王锦,夹在中间那两间分别住着何孟春和何仲春兄弟俩,以及扶桑这个客人。
楼下也是四间房,一间堂屋,堂屋西边住着何家最年长的老太太,也就是何有光的母亲郑氏,何有光和安红豆住在堂屋东边,最东边那间则是杂物房,杂物房正对着厨房,厨房是两间连通的瓦房,酒楼的所有饭菜皆在此烹饪。
酒楼要到巳时才开门迎客,吃完早饭才开始忙碌。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八个大人、两个小孩和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挤挤挨挨地围着一张八仙桌,好不热闹。
这便是扶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爹娘、棠时哥哥,还有金水、银水团聚在一起,住在嘉虞城那座四合院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所以他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到冬去春来,他就会启程前往嘉虞城。
吃过晚饭,除了扶桑和老太太之外的其他人都忙起来,为开门迎客做准备,扶桑很想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可何有光说什么都不让,扶桑只能帮着老太太照看孩子。
他是在中秋节第二天来到这里的,从此便足不出户,以免在外头撞见搜寻他的人,虽然在他来之前周醒就已带人把整个永平镇找遍了,但还是小心为上。
闷了这么多天,今儿个扶桑打算出去走走,他需要一顶帷帽,遮住他的脸。
西北风沙大,帷帽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陈秀秀屋里就有一顶,小兰帮他取来,他拿在手上,去厨房知会何有光一声,何有光问他出去做什么,扶桑道:“我要去驿站,给我哥哥寄封信,让他知道我的近况。”
何有光不放心他单独出去,让小儿子何士隆陪他一起,扶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大人要出门,两个小孩岂有不跟着的道理,就连英英都哭着要“抱抱”,扶桑心有不忍,可她太娇弱,禁不得外头的冷风吹,只能留在家里。
于是,何士隆带着扶桑,还有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对小兄弟,一起出门了。
出了清风楼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街上多的是戴帷帽的行人,扶桑混迹其中,身形适中,衣着朴素,并不打眼。
一开始他还悬着心,生怕有人突然冲过来抓他,渐渐的也就想开了——他没那么重要,他在外人眼里也就是个弃奴,实在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费太多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