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188)
扶桑愤然道:“亭长不管,就告到县令那里去,县令不管,就告到知府那里去,总会有人管的。”
“谁来告?谁敢得罪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何士隆无奈道,“就算告到县令和知府那里又能怎么样呢?摘星楼的主人指不定给了他们多少好处,早就把他们买通了。我们家开个正经酒楼还要在亭长那里一番疏通,摘星楼这么大的生意,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扶桑被堵得哑口无言。
画舫行得很慢,靡靡之音犹在耳边袅绕,那些舞妓还在船头跳着舞,依稀还能听见男子的欢笑。
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她们一定很冷罢?
那座富丽堂皇的摘星楼,是贵人们纵情声色的欢乐场,却是这些弱女子的人间炼狱。
眼前的风景突然不再赏心悦目,扶桑把帷帽戴回头上,遮住了视线。
“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何士隆暗悔失言,扶桑是出来散心的,他说这些无疑是给扶桑添堵,“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去罢。”
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走过去牵住了何孟春的小手,他太冷了,急需汲取一点温暖。
第166章
回去的路上, 扶桑去药铺抓了几服药,用来药浴。
药浴可以通行气血、濡养全身,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几乎没病过, 都是药浴的功劳。
直到回到清风楼, 扶桑心里还是闷堵得难受。
他在窗前呆坐片刻,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来, 疑心是裹胸布缠得太紧的缘故, 于是将门窗都关好,脫得仅剩一条亵裤,躺进冷冰冰的被窝里。玄冥紧跟着钻进来,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皮毛凉滑如水。
那条承载着无数欢愛记忆的麂皮毯子被他从行宫里带了出来, 此刻就铺在他身下,毛绒绒的那面贴着肌肤, 让他感到一丝暖意。
胸口没了束缚,呼吸慢慢变得通畅, 被窝也暖起来。
扶桑侧躺着, 一只手搭在玄冥身上,听着它“呼噜呼噜”的声音, 稍稍觉得安心。至少还有玄冥与他作伴,不离不弃。
玄冥的尾巴扫到了他的肚子,有点痒,扶桑伸手去挠了挠,手便搭在了肚子上。
澹台折玉从后面抱着他时,最喜欢把手搭在他的肚子上——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 扶桑立即强迫自己去想别的——还在行宫时,他因为吃得太多而有了小肚子, 逃离行宫之后,他情绪低迷,茶饭不思,面颊日渐消瘦,下巴都变尖了,可肚子不知为何却没瘦下去,似乎还变大了些。他当然知道这不对劲,但又没法去看大夫,只能尽量忽略,而后静观其变。
转念又想起那座摘星楼,还有那些在摘星楼里受苦受难的女子们,他无法想象她们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也不敢想。
镇上的百姓都在隔岸观火,任由那些女子的性命消逝在滔滔长河之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扶桑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否则良心难安。
他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君如月。君如月虽然生于权贵之家,身上却无半点纨绔之气,是个品格端方的正人君子,定然不会姑息摘星楼的恶行。只是,君如月在不在碎夜城尚未可知,他很有可能追随澹台折玉前往京城了,回京之路凶险万分,澹台折玉需要有能之人的鼎力相助,比如君如月和薛隐。
思来想去,他只能“自投罗网”,亲自去一趟碎夜城,一探究竟。若能见到君如月自是最好,他并不担心君如月会强迫他回君府,因为他相信君如月的为人。
倏而有了件正经事要做,扶桑的心里久违地生出些类似雀跃的心情,恨不得即刻动身。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昏昏睡去,又悠悠醒转,便听见风雨交加,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棂。
无论是晨起还是午休,醒来后总是会第一时间想起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缅怀起那些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心爱之人的日子,那些既平凡又珍贵的日子,而今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了。
泪水潸然而下,洇湿了枕头。放任自己伤心片晌,扶桑擦干眼泪,坐起身来,将裹胸布一圈一圈地缠在胸口。
直到夜里酒楼打烊,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突然下这一场雨,道路必然变得泥泞难行,若是明儿个天气转晴,还得再等三五天才能上路,所以扶桑就没跟何有光提起他打算去碎夜城的事,过几天再说也不迟。
第二天并未如扶桑期待的那样转晴,而是阴云密布,寒风肆虐,黄灿灿的银杏叶落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扫,反正扫了还落。
天气不好,难免影响生意,酒楼没什么客人,陈秀秀便回后头带孩子,几个闲人都待在老太太住的西屋里,门窗紧闭,点着炭盆,一室温暖祥和。
老太太和陈秀秀都在床上坐着,背靠着墙,腿上盖着被子,手上做着针线活。英英还不会走,在床上爬来爬去,陈秀秀时不时瞄她一眼,以防她掉下床去。
何孟春五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上个月才进了镇上的私塾。他坐在扶桑腿上,扶桑手中拿着一本《三字经》,他字正腔圆地读一句,何孟春跟着念一句。
何仲春闲不住,一会儿逗弄英英,一会儿翻箱倒柜,一会儿往炭盆里乱扔东西,弄得屋里狼烟地动,惹得老太太怒声呵斥,他却全当耳旁风,该干嘛还干嘛。
陈秀秀被烟呛得咳了几声,咳着咳着遽然趴在床边打起干哕,扶桑急忙去把痰盂拿过来放在下面接着,旋即去把窗户打开通风,又倒了杯热茶,等陈秀秀直起身子,他将茶杯递过去,叮嘱一句:“小心烫。”
陈秀秀先漱了漱口,然后小口小口地把剩下的半杯热茶喝下肚去,扶桑接过茶杯,问:“还喝吗?”
陈秀秀摇了摇头,坐回原位,老太太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忽然道:“孟春,去跟你小叔说,你小娘身子不舒服,让他去医馆把孙大夫请来瞧瞧。”
小孩都喜欢跑腿,何仲春跟着何孟春走了,屋里霎时清净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何士隆带着一个容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走进西屋,正是老太太口中的“孙大夫”。
孙大夫也没多问,直接为陈秀秀把脉,不多时,孙大夫收了手,笑眯眯地看着老太太,道:“恭喜老夫人,你们何家又要添丁了。”
此言一出,老太太、何士隆、陈秀秀全都喜出望外,扶桑也跟着道喜:“恭喜二哥二嫂。”
话音方落,不知想到什么,扶桑猝然如遭雷击,脑海中“嗡”了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左冲右突,直教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关于这具畸形的身躰,他从来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他自以为没有怀孕生子的能力,可是……可是……万一他可以呢?不然他的肚子为什么会一天天变大?
他有可能怀了澹台折玉的孩子,他有可能怀了澹台折玉的孩子……扶桑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一时分不清是悲是喜,不禁泪如雨下。
“扶桑,你怎么哭了?”何士隆诧异地问。
扶桑回过神来,慌忙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破涕为笑道:“我……我替你们感到高兴。”
何士隆正在兴头上,也没多想,只听孙大夫简单叮嘱几句,问:“谁跟我回去拿药?”
扶桑立刻道:“我去罢。”
何士隆送孙大夫出了清风楼,塞给孙大夫一锭银子,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向父兄分享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