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34)
但转念又想,再过七天——不对,再过六天,他就可以去到太子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和太子朝夕相伴,他的心便雀跃起来。
过日子,就得有个盼头,有了盼头,日子就能过得有滋味,哪怕是苦日子,也能咂摸出三分甜来。
扶桑高高兴兴地进了太医院,在前院瞅见飞雾在扫地,笑着朝他招手:“飞雾,过来。”
“扶桑哥哥!”飞雾拖着竹笤帚跑到他跟前,双眸晶亮地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扶桑伸手摸摸他的头,忍俊不禁道:“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带的糕点?”
“当然是想你。”飞雾真挚道,“你不在,春宴哥哥也不在,都没人陪我说话了,我好寂寞。”
听他提到春宴,扶桑心里一黯,面上却保持着微笑,打趣道:“你还是小孩儿,哪懂什么是寂寞。”
“我怎么不懂,”飞雾不服气,“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好,你长大了。”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里头包着几块芸豆糕,递给飞雾,“吃去罢。”
飞雾道了谢,麻溜地跑了,扶桑看着他矮小瘦弱的背影,心道:飞雾,希望你真的能平安长大。
进了值房,放下书袋,照旧开始打扫屋子。
忙到一半,尹济筠来了,扶桑笑着跟他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尹济筠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含着轻蔑的眼神瞧他两眼,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自去他的位置坐下。
扶桑不以为意,继续忙他的,没过一会儿,赵行检也来了,扶桑兴冲冲喊道:“师父!”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赵行检道,“别忙活了,收拾收拾随我去春和宫。”
赵行检的神情口吻,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扶桑因病旷职那二十来天根本不存在。
扶桑按捺着满腔情愫,含笑应一声,立刻着手研墨。
忙忙碌碌中,日子流水似的过去。
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离别终于近在眼前了。
留在皇宫的最后一晚,扶桑很想和爹娘再一起吃顿饭,再陪爹娘说说话,再让爹娘抱抱他,可他不敢,他太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爹娘又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必定会看出端倪。
所以扶桑连面都不敢露,他早早熄灯上床,等爹娘回来,又等爹娘睡下,他再爬起来,点上灯,趴在桌前给爹娘写信,边写边哭,边写边哭,眼泪打湿了三张信纸,第四张才写成。
等墨迹干了,扶桑将信纸折好,藏在枕头底下,上床躺好。
自是不可能睡着的,他闭着眼睛,从一更熬到二更,又从二更熬到三更。
四更天,扶桑起床,在黑暗中穿好衣裳,背上事先收拾好的小包袱,悄无声息地从西厢房出来。
他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爹娘的卧房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泪流满面。
抬手擦擦眼泪,又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发了会儿痴,扶桑毅然转身,悄没声地出了引香院,消失在黑漆漆的寒夜里。
第36章
翊祥宫隶属东六宫, 去东六宫必得经昭顺门。
扶桑走到昭顺门时,翊祥宫的太监总管已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了,否则单凭他自己是没法在这个时辰进门的。
入了昭顺门, 行至翊祥宫, 扶桑率先见到了锦斓。
“娘娘好不容易才向皇上求来为废太子送行的机会,待会儿你便装作翊祥宫的宫人, 跟着娘娘一起去东宫。”锦斓道, “待娘娘离开时,会将你哥哥带走,你便留在东宫,代替你哥哥随废太子流放。”
已然过去小半月了,扶桑依旧觉得“废太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他低眉顺眼道:“多谢娘娘成全。”
“你这张脸过于惹眼了,”锦斓道, “须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行。”
锦斓将扶桑带到偏殿的稍间里,把他交给一名擅画妆的宫女, 嘱咐道:“芝芝, 尽量把他往普通里妆扮,越不起眼越好。”
被唤作“芝芝”的宫女嘴上答应, 心里却没底。
等锦斓走了,芝芝对着扶桑那张花容月貌犯愁,扶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感觉她正琢磨着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僵持半晌,芝芝终于行动起来。
她凭感觉将铅粉和黛粉混合起来,先抹到扶桑脸上试试效果, 调整了两回才满意,让扶桑闭上眼, 把调合而成的粉末敷满他整张脸,将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变得灰暗无光,又觉得脸和脖颈对比太明显,只得把脖颈也敷了一遍。
接着用珍珠粉混着口脂,将不点而朱的嘴唇涂得浅淡些,虽然让他的气色变差了许多,但这张脸离“普通”还差得远。
芝芝再次对着扶桑的脸陷入沉思,扶桑等了片刻,犹疑道:“姐姐,弄好了吗?”
芝芝慢半拍道:“闭眼。”
扶桑只得乖乖垂下眼帘。
芝芝从妆奁里找出一把黄铜小剪,凑近扶桑的眼睛,狠狠心,将鸦羽般浓长的眼睫剪掉一半,剪完双睫又去修剪双眉。
吹掉落在扶桑脸上的毛屑,芝芝道:“好了。”
扶桑睁眼,眼神清凌凌地望着她,眉眼弯弯道:“劳烦姐姐了。”
芝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实在无计可施了,怪只怪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除非戴上人-皮-面-具彻底改头换面,否则很难变得不起眼。
芝芝道:“等会儿见到锦斓姐姐,千万别笑。”
扶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话音刚落锦斓便回来了,她盯着扶桑的脸打量,芝芝在旁道:“我尽力了。”
“还行,至少没那么惹眼了。”锦斓笑道,“走罢,娘娘梳洗完毕,准备动身了。”
到了外面,扶桑独自站在廊下等候。
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本就不灵光的脑袋变得愈发愚滞了,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想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呆若木鸡。
他马上要做一件大事,他的人生即将发生巨变,他理应感到心慌意乱或者张皇无措,可奇怪的是,他的心竟出奇的平静,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他自认没有临危不乱的能耐,只能归因于熬夜熬傻了,昏昏噩噩,恍恍惚惚,犹如置身梦境。
不多时,蕙贵妃从正殿出来,锦斓紧随其后。
待二人来到近前,扶桑正欲行礼,却听蕙贵妃道:“免礼,走罢。”
蕙贵妃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香风。
锦斓将手中端着的瑶盘①交给扶桑,又将扶桑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挽在臂弯里,低声道:“跟着我。”
瑶盘上覆着一块红绸,红绸底下应当是酒壶,这是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
锦斓和扶桑跟着蕙贵妃,出了翊祥宫。
蕙贵妃出身将门,少时曾随父兄上过战场,非是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走起路来也不讲究什么聘婷袅娜,而是大步流星,扶桑几乎跟不上她。
假如她没有入宫为妃,或许也会如她的兄长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成为一位名留青史的女将军,只可惜命不由人,徒叹奈何。
出了昭顺门,往西走没多远就是熙庆门,从熙庆门往南,走上半刻钟,便到了清宁宫。
两名守卫急忙上前行礼,蕙贵妃道:“本宫奉皇上之命,前来为废太子送行。”
守卫早已收到通知,即刻开锁,推开大门。
蕙贵妃径自入内,锦斓在门口停步,将手中包袱递给其中一名守卫,道:“这是贵妃娘娘为废太子准备的一些必须之物,你要打开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