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172)
扶桑即刻起身:“好!”
书架与墙等高,上面摆满了书,约莫有三四百本,两个人一趟搬十几二十本,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书架搬空了,然后再一本一本地将书摊开在太阳地里暴晒,若是看到感兴趣的书,就顺便挑出来,扔到一旁。
澹台折玉不能久蹲,隔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活动活动,扶桑好几次都听见他的关节发出脆响,于心不忍道:“殿下,你别管了,我来弄就好。”
澹台折玉道:“没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锻炼。”
扶桑也只能由他,道:“等弄完了我帮你揉一揉。”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
扶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拿起一本没有名字的书,翻到中间,随便扫了一眼,却见一页纸上只写了两行字:
阿循,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看到“阿循”这两个字,扶桑很难不联想到阿勒循。他旋即翻到扉页,是两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①
就算扶桑不懂诗,也能从这两句中感受到刻骨的凄凉与悲怆。再翻到下一页,还是寥寥几个字: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扶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阿循”就是“阿勒循”,他激动道:“殿下,这本书好像是澹台云深写的!”
他拿过去给澹台折玉看,澹台折玉翻了两页,平静道:“应该是,把这些书晾完再看罢。”
两个人加快速度,不多时就完事了,几百本书在阳光下有序铺开,偶有轻风翻动书页,唰唰作响。
先去洗手,然后回屋端上茶水,他们拿着那本书去了无尽亭。喝几口茶润润喉,澹台折玉道:“你念给我听罢。”
“好。”扶桑拿起书,翻开封面,一字一句地念——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阿循,我被封为太子了,距离皇位只剩一步之遥。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只觉得厌烦。”
“阿循,澹台善日病入膏肓了,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但我下不了手,他到底是我的父亲。对不起。”
“阿循,澹台善日死了。临死之前,他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他以为你的死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顶多难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另觅新欢,世间男子大都如此。他没想到,我竟是个为爱痴狂的异类,他亲手把我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阿循,我变成了另一个你。”
“阿循,我把皇位让给了我的妹妹盈润。澹台善日剩下的子女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继位。但她是女儿身,势必会遭到朝臣们的极力反对,我既然把她推上了那把龙椅,就必须帮她坐稳。阿循,你再等等我。”
“阿循,五年了,我终于可以践行对你的承诺,带你离开京城了。”
听到这里,澹台折玉忽然开口:“你不是一直好奇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吗,我猜就是你刚才读的这句,带他离开京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阿勒循应该不想埋骨他乡。”
扶桑倏地想起那天晚上,澹台折玉对他说:“……我对这条烂命已经没有丝毫留恋,我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打算到了鹿台山再死,我要死在青山绿水间。”
他心口一痛,险些落泪,咬牙忍了忍,接着往下读。
“阿循,我来到了芈阳城,当年我们便是在这里定的情。那些快乐的时光尚且历历在目,可你早已不在我身边。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阿循,我抵达碎夜城了。我找到了一个有名的梓人,让他在鹿台山上修建一座宫殿。鹿台山是你我初遇之地,也将是你我埋骨之所。”
“阿循,我找到诺尔哲了,他还活着。我带他来了嵴州,暂住在鹿台山附近的永平县。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何诺。阿循,我答应你的两件事都做到了。”
“原来有光叔的祖父叫何诺。”扶桑道,“看来阿勒循临死之前交代了澹台云深两件事,一件是带他的尸骨离开京城,另一件就是找到何诺。阿勒循临死前最惦念的人竟然是陪伴他长大的仆人,也难怪何诺甘愿守着鹿台山过一辈子,这份情谊着实教人感动。我一直觉得阿勒循是个坏人,通过这件事,我对他有所改观了。”
澹台折玉没说什么,道:“喝口茶再念。”
扶桑听话地端起杯子啜饮两口,翻到下一页,继续念。
“阿循,我杀了阿勒衡。”
“阿循,我杀了阿勒徵。你喜欢苦楝花,我打算每杀一个东笛王族,就在鹿台山上种两百棵苦楝树。”
“阿循,今天是我的三十岁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阿循,我们的家终于建成了。我给它取名叫无名殿,你喜欢吗?”
“阿循,何诺成亲了。我看着他们,恍惚间看见了我和你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阿循,如果有下辈子,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娶你。”
“阿循,我种满两千棵苦楝树了。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色的苦楝花,美极了,你看到了吗?”
“阿循,我病了,病得很严重,但我一点都不怕,甚至期待死亡快点来临,那样我就能早些见到你。”
“阿循,曾经欺辱过你的人我都杀光了,只剩下阿勒兢。此去东笛,我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如果我死了,你来接我,好不好?我们一起下黄泉,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阿循,我爱你,我依旧如十年前那般深深地爱着你,来生我还要继续爱你。”
扶桑翻到下一页,是空白的,再往后翻,翻出一支干枯的苦楝花,掉在石桌上,顷刻摔得粉碎,随风飘散。
第153章
扶桑合上书, 却舍不得放下。
这不是虚构的话本,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往事,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 承载着两个男子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 又因为描述得不够详尽,故而充满了遐想的空间, 只能靠想象去填补那些隐去未提的“情节”。
当初读完江临写的那本《柳荫记》, 他为梁山柏和祝英苔的悲惨结局哭了一场,可现在他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又闷又堵,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阿勒兢是当时的东笛王,我在《太祖本纪》和《太宗本纪》里都看到过这个名字, 便是他发动内乱,将原本的西笛一分为二, 变成了西笛和东笛两个国家,也正是得益于这场内乱, 太祖皇帝才能建立启国。”澹台折玉道, “据我所知,阿勒兢并非死于刺杀, 而是因病而亡。澹台云深很可能是刺杀不成,死在了东笛,但他曾是启国的太子和摄政王,怎么会死得悄无声息?”
澹台云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连澹台折玉都想不通的事,扶桑更加捉摸不透。
“就算最后一次失败了, 可在那之前他杀了十一个东笛王族,也算为阿勒循报仇雪恨了。”扶桑翻开书, 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澹台折玉看,“你看这两个名字,阿勒衡,阿勒徵,和阿勒循的名字是不是很像?”
澹台折玉颔首道:“他们应该是阿勒循的同辈兄弟。”
扶桑道:“那天有光叔告诉我,他祖父曾经跟他说过,阿勒循身世可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怨恨。阿勒循的父亲和兄弟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澹台云深恨到如此地步,非要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