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狐狸精的自我修养(68)
高处山崖下的平谷之中,清羽还在与桃花精姐姐清点果酿,却想将新郎官早早地撵回屋休息。小狐狸兴奋紧张得难有睡意,他趁人不注意就往山顶上溜,一口气跑到头,便看到树精婆婆半躺在晃悠悠的摇椅上。
婆婆的身影更加虚弱了,好似一道光便可以穿透一般。她无有晨昏的概念,一日里昏睡的时辰长过清醒,有时神识清明,有时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白日里,大约是小狐狸成亲的喜讯感染了婆婆,她将难得的清晰思路都用到了事无巨细的叮嘱中。此刻,被脚步声吵醒,浑浊的眼眸睁开来,却不太聚光。
婆婆朝白隐玉的方向瞄了半晌,眯着双眼,不知想到什么,眉间本就层叠的褶皱拧得更紧了。她似叹似怨道:“野丫头,还知道回来啊?”
这……是又把他认作了紫云前辈。清羽姐姐与他商议过,对婆婆隐瞒了真相。
白隐玉呼吸一顿,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他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没有否认,而是将错就错下来。
“早就打算回来看您了,这不是才倒出功夫来吗?”
婆婆恍惚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不乐意地哼了一声,“成日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不务正业,暴殄天赋。非要吊在病秧子那棵树上,把自己累赘得面黄肌瘦。”
小狐狸愕然摸了摸自己红润光滑的面庞,谅解了婆婆老眼昏花。
“哪有,我还胖了几两呢。”他嬉皮笑脸道。
婆婆不以为然,“人间的日子几多无聊,那人对你好不好?”
白隐玉低头,闷声,“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成亲了吗?”
“……未曾。”
婆婆急了,“你不是说要去成亲的吗?荒废了修行,怎地也不办正经事?”
小狐狸气哼哼,“是我后悔了,不想嫁给他。”
婆婆气急败坏,“你呀你,想一出是一出。当初如何劝你也不听,既然认定了,便要负责任,怎好又任性起来。做人作妖,贵在诚信,岂可将婚姻当做儿戏。你瞧这山头的小妖精,爬山虎那孩子惦记了桃花精家的姑娘几百年,终成眷属。就连那不靠谱的狐狸崽子,也马上要成亲了。”
谁不靠谱?我哪里不靠谱了?小狐狸有口难辨。悻悻地,“成亲有什么好?”
树精婆婆坐了起来,苦口婆心,“没什么好,那你为何兜兜转转这些年,不回家来?”
少年仰头望天,“大概,当初,色迷心窍了呗。”
婆婆也顺着他的目光茫然抬头,“色迷迷一时,心迷方才无药可救。”
小狐狸一怔,随后苦笑了一声,“婆婆,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神什么神?”婆婆短暂的精力很快耗尽,又躺下去,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地絮叨,“人间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生亦何乐死亦何苦,富贵于存活千年的妖精又有何用?……不若寻一知心人,冷冷暖暖有倚有靠,日子才过得出滋味来。小云啊……莫要怪我老婆子啰嗦,我当初只是担心你心气儿太高,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旦过起磕磕绊绊的日子,不给自己留退路……几时了,该回了吧?空了便常回来看看……”婆婆阖上沉重的眼帘,又倏地睁了睁,她说,“小玉啊,成亲也别忘了这山里有你的家。”
白隐玉:“……婆婆,您保重身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缓步下山,少年一颗轻飘飘悸动的心变得沉甸甸的,一时有些不知作何感想。他不像婆婆一样,尝遍世间冷暖,或许看透或许未曾,但逐渐尽数遗忘。亦不似紫云那般,天之骄子,轰轰烈烈地走过一路,不将就不妥协,得不到毋宁灰飞烟灭。他甚至不如桃花精姐姐沉得住气,考验百年,终得良人。
每个人每只妖的际遇与心境皆为独一无二,无法复刻,也无从惩前毖后。
满打满算,他与小殿下相识不过人间月余光景。其间一路追随,降妖打怪,真正谈情说爱的时辰恐怕还没有双修的工夫长。况且,那人也不会说什么情话。
可这又怎样,他们两情相悦亲密无间,小狐狸甚至萌生错觉,好似千百年前便与之早生牵绊,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他自忖年轻鲜活,有蓬勃的生命力,却也自珍自爱,亦有回头的勇气。此时此刻,他方才有一些自己即将成亲的实感。从今往后,在这茫茫天地之间,他的命运与承曦紧紧捆绑在一起。骄傲、忐忑、欣喜、忧虑糅杂,心房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期待着,亦存几分迷惘,终归化作一股少年人独有的壮志。他天生地养,敢闯荡,也输得起。
他下山的脚步快了几分,趁院中忙碌之人不觉,从后门溜进房间。漱洗过后,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托腮坐在窗边,瞅着天上朗朗明月。
心头的乱麻虽被他大刀阔斧地理顺了,可思念却如野草般疯长,迅速占领心房刚刚腾出来的边角空隙,蔓蔓枝枝,没着没落。
他平日里压根没这么黏糊,甚至误以为即将分道扬镳时也足够撑着面上处变不惊。今夜也不知怎么地,愣是唾弃了自己一百遍没出息,依然徒劳无用。
人家是否亦如他一般无眠,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盘盘绕绕,赶也赶不走。
才不会呢,那人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小神君晌午来帮他写请柬的时候尚在义正言辞地数落他胸无点墨,顺便还把他书架上的话本全都收走了,包括他藏在枕头底下写书生与狐妖故事的那几本珍藏。人家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面色严肃地叱责他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切,他这些年识字断句全靠它们。若不是这些画本子,他怕是连承曦两个字怎么写都还搞不清楚呢。
小狐狸捡起白日里扔下的笔杆,沾着清水,在窗台上不甚熟练地书写着殿下名讳。越写越清醒,愈加望穿秋水,看来今夜就要睁着眼到天明了。
他翻开柜子里的被褥底下,掏出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可这新账旧账,他该算清的早已落笔,剩下的……无从下手。
他啪地扔下笔杆,气呼呼地迁怒,哪里来的陋习,新婚前夜为何要将新人分开?
哎呀呀呀,长夜漫漫,睡不着睡不着,翌日总不能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吧?
小狐狸思绪翻飞坐立难安之际,门扇吱呀一声响,待看清楚来人,少年登时眉开眼笑,什么百转千回的思虑皆抛至九霄云外。
“你怎么来了?”少年只着中衣,毫不矜持地疾跑过去,云雀一般飞起,小神君顺势单臂把人捞上来。
白隐玉皱着鼻子咕哝,“怎么像抱三岁的孩子?”边嫌弃着,手臂自然而然地往人家脖颈上绕。
承曦大步走至桌边坐下,也没有将人放下,任由少年坐在他腿上。那样一把清瘦的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几个时辰未见,如隔三秋。小殿下鬼使神差地便偷跑了过来,走至门口方才醒悟不妥。踟蹰片刻,终是随了本心。
小狐狸难得话不多,居高临下地凝视片刻,低下头,径直吻了上去。本欲浅尝辄止,奈何干柴烈火,欲壑难填。情迷意乱之际,小狐狸动手动脚。
神君中断了亲吻,深呼吸过后,哑声,“别乱动,明日尚需早起。”
少年不乐意地将脑袋蹭在自家小殿下的颈窝,恨恨地咬了一口,“那你还来找我作甚。”
小神君叹息,羞赧生疏地低声道,“一日不见兮……”白日里,他将话本带回去,被容礼见到一顿怒其不争地数落。爱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训的。小殿下自省,自己往日的确古板又无趣,好听的话也未曾说过两句。
小狐狸皱眉,“什么一日未见?你失忆了?白日里不是刚见过,你还笑我白字先生呢。”
承曦:“……早些歇着吧。”他就多余走这一遭。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接话,也无有动作,便这样静静地依偎着。
好半晌,白隐玉抓过桌面上的账本,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送我的那把扇子,就是拔你的羽毛做的,该如何作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