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狐狸精的自我修养(57)
容礼意味不明地望着窗外,“天亮前,我会将承曦引开。你但去无妨,周边自然有人料理。”
阴影迟疑,他们这位“小主”的性子可比魔王难猜上许多。最初,族中残余皆是些修为高深却桀骜不驯之辈,魔王在世时方堪堪压得住,根本不买他这个来历不明家伙的账。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后,魔族人才凋敝几乎泯灭于六界,侥幸留存者犹如一盘散沙,丧家之犬一样被围追堵截。容礼的出现,仅凭一枚信物和一手秘术,并不足以服众。直到他凭借凡人之躯闯至幽冥海底,归来之后又以雷霆手段运筹帷幄,将江河日下的族群粘合到一处,重获生机。
谁也瞧不清楚容礼背后的筹谋,他表面风光霁月实则阴晴不定。他不揽权不冒进,丝毫没有称王称霸的念头。甚至曾经有一护法自作聪明,学那人间帝王权数中所提及,擅自纠集随众拥立容礼接替魔王之位。结果,径直被拿下,送往幽冥之海值守,至今未归。
容礼一心一意似乎只想解开封印,迎回魔王,不禁令人对其身份百思不得其解。“小主”这一称谓,乃族中新晋的愣头青偶然一呼,容礼觉得有趣未曾禁止,便也就沿袭了下来。长此以往,其真实身份乃魔王之子的蹊跷传言不胫而走,族众私下将信将疑,亦无人有胆量当面求证。
阴影试探着问道:“这一次,要斩草除根吗?”
容礼目光转向他,很遗憾似的喟叹一息,“你杀不了他。”
日出前的最后一幕夜色中,有人急匆匆地跑上客栈二楼,敲响了天字号的房门。
承曦翻身下地,打开门扇,果然是医馆的药童来传讯。他示意小童先行回返,自己走回床边,将小狐妖的被子掖好,取过虽用术法清洁过但仍旧残留血腥气的外衫罩上,转身离去。
床榻另一边的热度散尽,白隐玉缓缓睁眼。药童的报讯他听了个模模糊糊,他本是意欲起身跟着前去瞧瞧的,毕竟人家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而他连句道谢的话也未曾出口。可不知为何,他陡然间睡意上涌,好似坠入云山雾罩的迷境,怎么也醒不过来。勉力将眼皮掀开,又阖上,陷入沉睡中。
少许,一道暗影穿门而入,飘忽立于床前。虚影抬手,指尖魔气逐渐形成一把如有实质的锋利刀刃,快如闪电地朝小狐妖脖颈上斩去。
承曦几息之间便赶到医馆,容礼的房间彻夜燃着烛火,守夜的小童正帮老大夫按着病患的四肢,意欲为他行针。但床榻之上的病人似乎是被噩梦魇住了,挣动得十分剧烈,那一老一小使尽浑身解数也搞不定。老大夫手一抖,银针差点儿扎到自己胳膊上去。
承曦疾步上前,悄悄渡了些许灵流,安抚容礼识海中创伤。随即,他替药童按压住病人双手,老大夫趁机在几处大穴位下针,渐渐地,病人平静下来。
待一轮针行毕,老大夫收拾东西离开时已是满头大汗,承曦诚恳道谢,送至门外。他回返时,容礼已然清醒过来。
他撑胳膊坐起身子,观察一圈,温和地问床边小童,“在下适才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这里是府城最好的医馆,日常伺候的都是高门大户的贵人,小童习惯了被呼来喝去,哪里见过长这么好看还如此春风化雨的病人?他两只手摇得跟蒲扇似的,“没有,没有,只是好悬我师父扎针的时候没给您扎偏,不然小心口眼歪斜。”那……小童又偷瞄了一眼,可就太可惜了。
容礼略一沉吟,做了个鬼脸,“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小药童看呆了,这位公子做鬼脸也跟闹着玩似的,丝毫不难看。
容礼见状,俏皮在药童的后脑勺摸了一把,爽朗地笑起来。把那小朋友整得跟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羞臊地将头埋了起来。
承曦送走了老大夫,倚在门畔,目睹了全程。
容礼不慌不忙地敛了笑容,吩咐小药童替他煎药去。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他侧首端量着承曦,云淡风轻地摊着手开口,“你瞧,我这些年属实没什么长进。”
承曦凝眸未语。
容礼似乎也不需要他应答,他话锋一转,“小殿下似乎持重多了。”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称呼承曦。之前碍于总有旁观者在场,他们均默认地没有提及彼此身份。承曦不得不承认,容礼一如既往地聪慧妥当,进退有度。
然而,疑点依然摆在那里,承曦不愿对旧友诸多猜忌,却也更不能盲目轻信。
“许久未见,人间岁月漫长,我都数不过年头来了。”容礼感慨地摇了摇头,“坐下聊聊?”他依旧善解人意,如承曦记忆中的模样。
承曦走近两步,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容礼也从床榻上下来,承曦待要出声阻拦,他摆了摆手,“无妨,我虽肉体凡胎,也不是瓷器。小殿下可记还得,当初去偷仙桃,你把风,我可是爬树那个。后来被园子里的仙娥追出来的时候,我也比你跑得快。”容礼的拳脚工夫,也是风鸣一招一式手把手教出来的。
承曦唇角微弯,爽快承认:“记得。”
容礼坐下,就着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随口喝下。他向来恣意,无谓贵贱,山珍海味食得,吃糠咽菜也不怕。他知承曦讲究,也不强行分享。
容礼轻轻触了触包扎好的伤口,“如今老胳膊老腿的,身手不比当年,竟被这点雕虫小技伤到,着实有些丢人。”
承曦语气郑重,“多谢。”
容礼闻言一哂,“我帮的又不是你,你谢什么?”
“……”承曦滞了一息,一时不知如何阐释。
他斟酌着道,“是我疏忽的缘故。”
容礼侧过视线,似笑非笑道:“殿下何必自责,反噬之果非短时可消解。战神的职责在于上天入地降妖伏魔,卫天道人伦,护六界太平,而非看顾一草一木或是一人一妖。还是说……”他顿了顿,“那小狐妖与殿下关系匪浅?”
容礼的语气明显是在打趣他,承曦应该随口否认。周边危机四伏,无谓增添把柄。但不知是相隔数百年的老友叙旧氛围过于难能可贵,还是他打从心底里不情愿否定,承曦思忖几许,中规中矩地答道,“恩人。”
“恩人?”容礼诧异。
“嗯。”承曦未作过多赘述。
容礼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感叹了一句,“天上人间,缘聚缘散,还怪有意趣的。”
承曦视线平静地扫过来,“我自五百年前继战神位起,多次行走下界,遍寻你的踪迹而不得。”
容礼目色一凝,半晌无言,似揣度又似无奈,最终化作一句自嘲,“劳殿下记挂,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话已至此,再说些不痛不痒的就没意思了。容礼不待承曦发问,主动坦言,“当年殿下寿宴之上突发意外,我也慌得不知所措,一门心思只想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行至半途,遇魔族袭击,我下意识挡了一下,再醒来,就已是上天无门了。”
当时,承曦年幼受惊又被下了迷仙丹,浑浑噩噩的不清醒。他的确记得容礼架着他从宴席上逃离,不知走到哪里停下,接着他眼前闪过白色的一道屏障。随后他便无知无觉,彻底昏睡过去。其间细节,他醒来之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半分,但与容礼所述,完全对得上。他一个无修为傍身的侍童,被魔修力道击下九重天,保住一颗小命已属不易,自是无力登天。
容礼转头将视线透过窗扇望向远处,徐徐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便试着寻根溯源试试。谁知,”他苦笑一声,“在那天宫之上没心没肺地度日,我竟不知自己竟早已累及无辜。我趁那胎儿未曾酿下大祸之前,将他带去深山谷底藏匿。这些年,我遍寻消业之法而不得,倒是给自己练就了一身江湖术士的把戏。是我一直不忍心将其度化灭绝,才被不轨之徒钻了空子,趁我外出之际,将他诱出,以至无法收拾的地步。”
容礼一直松竹秀挺的脊背弯下三分,眉目低垂,“他不晓生辰,不知自己的来处……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