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狐狸精的自我修养(24)
凡此种种,与他印象之中,每每岁尾社神上表述职中所粉饰的太平局面大相径庭。人间如此,下界他处,可见一斑。
承曦陡生些许茫然,过往千年,他自以为的洞察六界,或许只是雾里看花。不知究竟是因着高处不胜寒,还是浮云遮望眼?
他压下心头疑虑,专注到白纸黑字中,将有迹可循的种种史实又过了一轮,未寻到类似线索。
三四个时辰过去,白隐玉和苍凌先后回来,大家凑到一起,将至今为止所掌握的纷乱头绪再做归纳梳理。
府衙接到的报案共五起,正如柳妈妈之前所述,被绑架的新郎背景身家各异无有明显共性,四位新娘一死一逃一疯一躲,并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脉络。而那第五家报案人,实际并未发生什么意外,婚事当日一切如常,只是事后听到风言风语,他们与第二起案子的受害者同日举办婚宴,顿时举家后怕,顾忌那妖怪会不会卷土重来,清缴漏网之鱼,无措之下仓皇报官。
苍凌已然吩咐班头派出两个衙役去这户硕果仅存的人家值守,一方面稳定人心,另一方面监察动向。被挑选出列的当差胆战心惊,一副随时准备遁逃的架势。苍凌恨铁不成钢,假模假式地就地画了两道符篆交给他们,再三保证只要点燃该符,他们立马赶到,衙役方才如履薄冰地领命而去。
现下当务之急,除了查案之外,还要保证尽量不要再生新乱。民间婚配并不强制到县衙登记备案,前来申领官府婚书的大多为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绝大多数穷苦百姓走个媒妁喜宴的过场,便作数。是以,府衙中并不掌握方圆村镇近期嫁娶的具体名录。
承曦做主,师爷负责登记在案的人家,挨门挨户地落实规劝,在结案之前,先将婚期押后。而班头带领府中余下差人倾巢而出,务必走遍所辖地域,一村一寨也不要落下,确保无人无谓冒险。
人群呼呼啦啦从大门拥出,纷乱的院落一时安静下来,只留下他们仨和几个听命的衙差。
苍凌与仵作核对过案录,惊吓而亡的新娘身上并无外伤内创等疑点,纯纯是吓死的。而逃亡的哑女早已无踪,搜寻追捕耗时耗力。马员外家乃当地土财主,如今知县的面子也不给,唯有硬闯一条路。
一言以蔽之,当从那位疯癫的新妇入手。
顾不上已是日落西山,两个差役分别领路,一个带苍凌去新郎家里,另一个陪同承曦与白隐玉敲响了县里一户殷实人家的大门。开门的下仆一见是官差,赶紧喊来当家老爷。差役一顿威迫,白隐玉适当动之以情,软硬兼施,好容易才说服人家放他们进门。
老爷亲自带他们往后院走,甫一推开宅门,便传来一道咿咿呀呀的哼唱。
细细分辨,唱的是,“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日暮穷途残阳如血,晦暗凄清的院落中,女子身着大红囍袍,吟唱朗朗不绝。仔细听上去,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竟只是这一句。
小狐妖没出息地猝然心悸,顿住了脚步,承曦跨前一步,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第0018章 谁是我的新郎(四)
白隐玉一把将承曦又拽回身后,横了他一眼,自以为凶得很,实则毫无威慑。
上神无语,只好满足这小狐妖的英雄情结,继续扮演脑子摔坏了法术也稀松的小山鸡。
几人止步,隔着院里的垂柳望过去,只见水袖翻飞,人影闪动,凄音绵绵,如诉如泣。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
听多了给人一种抓耳挠腮想要接下去,却无从接起的悲哀落寞之感。听之叹惋,闻之怅然。
“她唱的是什么?”白隐玉问。
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大约是什么戏词吧。”他早年穷苦出身,中年丧妻,仅得一女,忙忙碌碌几十年才攒了点儿家业,哪来的精力沾染那些风花雪月的消遣。老爷压根没听过这些个调调,无从判断。
小狐妖天真,“小姐在戏班子里跑营生?”
“胡说!”老爷尚未开口,老仆人急了,“咱们府上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是正经人家,你怎可如此出言不逊侮辱我们家小姐?什么在戏班子里跑营生,她连门都很少出,听戏也未曾听过。”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小姐与秦生青梅竹马,我们搬到镇子里之后,老爷也未嫌弃他家里穷苦,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怎会,怎会……唉!”
白隐玉被骂得莫名其妙,虽未领悟因何导致人家如此激动,但审时度势,还是捂上了嘴巴,无辜又可怜地望向承曦求助。
“老人家,我家师弟少不更事,您消消气。”承曦也不理解,隐约察觉大概戏班子在人间非是什么光鲜去处。但眼下无暇追究这些,他无视白隐玉听到“师弟”两个字之后瞪圆的眼珠子,继续问道,“我们只是想知晓,小姐吟唱的词句与当日案发是否存在关联。”
老爷表情些许古怪,大约也是觉得这两位小道士不通人情世故,但未再追究。
“诚如家仆所说,小女喜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初一十五出门上香。从未去过茶楼酒肆那样的地方,不听戏,更不会唱戏。”
“那府上姑爷……”
“秦家小子自幼懂事勤快,农闲时寒窗苦读,绝无轻浮浪荡的毛病,更是跟风月场所毫不沾边。”
“那……”白隐玉往院子里指了指,丫鬟尽职尽责地劝着,但那姑娘无动于衷,大抵是从早唱到晚,嗓音已然嘶哑,声声如泣血一般,气若游丝,仍是不绝于耳。实话实说,这大晚上的,着实瘆得慌。
老爷苦着脸摇头,“事发之后,小女先是昏迷了几日,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急惊风所致,开了些镇惊安神平肝息风的汤药。喝了两日,倒真醒了过来。不过自打清醒之后,便到处找那日的嫁衣。之前家里嫌晦气,早烧了。丫鬟好不容易给她找了件红色的褂裙出来,套在身上便没换下来过,还给自己扮上了新妇的妆面。至此,便日日唱那几句戏词,夜以继日,实在熬不住了昏睡上几个时辰,醒来之后接续上,无有停歇。谁说什么她也皆无应对,不识人不知事一般。”
到底是女孩子家,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们还是清楚的。是以,在问过大概情形之后。白隐玉只是走前几步,隔着院中树木试着朝那小姐喊话,果然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皆如石沉大海。
月上中天,霜白的清光笼罩下,浓妆披红的女子咿咿呀呀无休无止。好似一个被上了发条困在罩子里的木偶,余生似乎都要耗尽在一场刻骨铭心的情境之中。
白隐玉倒吸一口凉气,脊背隐隐发寒。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府衙,承曦让差役先去休息,他还要到阁库翻阅档案。
“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小狐妖打着哈欠好奇地问。
“还不确定。”承曦回头,“你若是困了,也去歇着。”
“不困,一点儿不困。”白隐玉抬手抹了抹打哈欠溢出的泪花,睁着红彤彤的眼尾,“我帮你参谋参谋。”他才不要一个人去陌生的房间,瘆得慌。
承曦不戳破,这样也好,这小狐狸精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放心。适才差点被苍凌喊去乡下,幸亏他下意识阻拦。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缘由,他就是不愿白隐玉脱离他的视线。
承曦从神识中调取相关记录,他们所在的这个镇子地处偏远落后州府,近些年流民涌入,缓慢沉积,才出现了较为像样的酒肆青楼等娱乐场所。戏班子是贵人解闷的玩意,早年只有京都以及富庶的江南地域才养得起。但连年动荡,也不排除路过这里的可能性。
承曦指挥白隐玉,把架子上但凡关联到一点内容的县志册子都找了出来。库房太过陈旧狭窄,左右县衙中值夜的差役都被调去了知县居住的后宅,前院无人,他们直接搬去正堂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