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狐狸精的自我修养(30)
以上种种,皆如走马观花一般于眼前闪现而过,不做停留。仿佛如此自得其乐的惬意生活也不过漫长生命中不值得费心记忆的片段,白驹过隙,云烟浮眼。
紫云的回忆,在那一日的画面中缓慢而清晰下来。从遇见你的一刹,余生欢喜是你忧愁是你,斗转星移皆是你。
是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凡间任意游走。于酒肆中独酌时听闻,风靡京城的戏班子班主回乡省亲,带回了知州大人赏识的头牌名角。除了私宴献技之外,还将于班主家老爷子过寿那一个月,在镇子中央的广场上搭台演出,与民同乐。
而今日,正是献艺的第一日。为烘托排场,傍晚河岸边放了整夜的烟花。
彼时,紫云刚从繁华的都城归来,正对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着迷,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她赶去时,人群已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路横冲直撞加上金元开路,很快她便被主家的小厮引到前排落座。
台上好戏早已开场,唱的正是那一出近年来从京城流传各地的《长生殿》。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高台中央,贵妃身姿婀娜,水袖飞舞,顾盼间那一颦一笑如鸦羽轻抚心尖。一字一句缠绵悱恻,真真如珠如玉。大珠小珠落玉盘,余音绕梁,天籁不绝。
台下痴迷的土包子们哪见过此般风采,一声声的“好”字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撕心裂肺。
紫云同样瞧得如痴如醉,连追数日,日日留下大把的银锭子,指明犒赏“贵妃”。
此日傍晚,那即将归京的戏班子于河岸边包了几艘画舫。赚得盆满钵满的班主又大手笔,燃起这小地方难得一见的焰火。
紫云于另一艘花船中多饮了几杯桃花酿,不至于吃醉但燥热难当,优哉游哉地信步溜达于街巷之中,消解酒意。
路过一处昏暗的胡同,内里传来吵嚷声与棍棒打在肉体上的动静。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在尘世间行走的多了,不平之事俯拾皆是,哪管得过来,无谓沾染因果。可怪就怪她耳聪目明,哪怕走出去两条巷子,暗处的争执依然字字可辨。
“你有本事告官去,班主拿这银子天经地义。”打人者气焰咄咄。
被打者暗哑着嗓音,“班主与我事先约定,留下三成予我做诊金。”
“谁跟你约定了,可有签字画押?你别不知好歹,你出尔反尔,赎身的银子尚未凑齐,还想贪心不成?”
“非是我忘恩负义,实在家中母亲病重,离不得人。”
“既然如此,就休怪班主将你扫地出门。”
“你们……”
“住手!”紫云随手拾起石子,正中行凶者虎口,棍棒落地,鲜血横流。
“啊啊啊啊,你是谁?”打手一拥而上。
“是你姑奶奶。”紫云不费吹灰之力,皆送每人一副狗啃泥。
“哪里来的泼妇,多管闲事!”
“怎么是闲事?”紫云将带头多嘴的家伙一把按在墙面上,“银子是姑奶奶赏给人的,从你的狗嘴里给我吐出来。”
在窒息濒死的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打手扔下钱袋子,哄做鸟兽散。
紫云拾起,嫌弃地拍了拍土,走上前去。
“你……”
“多谢女侠……”
身着殷红戏袍的青年抬头,洗尽铅华,目光镇静恬淡。
“欸……”紫云目瞪口呆,没出息地语意滞涩。
她自忖烟波里打滚阅人无数,红极一时的花魁小倌不知见过多少。这戏子也算不上国色天香,只不过与她想象中天差地别而已。她以为台上颠倒众生的贵妃,下了戏台,至少也是个袅袅娜娜雌雄不辨的秾丽尤物。
可这青年皮肤白得寡净,眉目清淡,眸色浅而光华内敛,明明是被欺侮殴打过的惨状,却面色无波无澜。那一把低磁的嗓音,不如台上清亮,竟似拨动古琴一般,震在人心肺上。
一句“多谢”被他讲得仿佛高僧布道,听不出几分道谢的诚意,反倒是饱含悲天悯人的意味。
紫云没来由地心下不甘不忿,他凭什么?一股欲将白布涂抹上污浊的邪念莫名横生,她手指勾着钱袋子,慢条斯理道,“谢,倒是不必,轻飘飘的两个字有何用处?这银子是我赏你的,今日也是我救你于危难之中,公子难道就打算用一句‘多谢’将我打发了不成?”
青年眉心微蹙,片晌,艰难决断,“姑娘此话有理,小生力所能及,但凭差遣。”
紫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俯下身来,呼吸融融地打在青年耳畔,吐气如丝,“那不如……公子就以身相许吧。”
第23章 谁是我的新郎(九)
大抵人都有犯贱的劣根性,上杆子的不招待见,不给你好脸色的反而欲罢不能。
妖,也不例外。
紫云顶着一张祸害众生的娇艳皮囊横行下界两千载,揍过死缠烂打的求爱精怪,也赶跑过追着她非要看手相算命的穷酸道士,更是对风月场所贴上来大献殷勤的公子哥嗤之以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就是那开天辟地头一个对情情爱爱双修之道兴味索然的异类狐妖。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降服你的那个人只是有些迟到罢了。
“我说笑的,你不要当真好不好?”
“我看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总不好强人所难,要你做牛做马。”
“不领情算了,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你!你你,吭个声有多难?”
“……”
“算我说错话,我道歉行了吧?”
“欸,你的银子。”
“适才不是还说母亲重病吗,这银钱你不拿着,付不上诊金怎么办?”
“你说句话行不行,哑巴了?”
“你走慢一点,非得瘸了才好吗?”
紫云气急败坏地跟了一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那倔强的青年除了最初的一句“姑娘请自重”之外,愣是再未开过口。沿途拖着受伤的腿脚,从日落走到日出,从镇子中央走回偏僻的村落,疼得面如金纸汗透衣背,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哪里来的犟驴?看着弱不禁风似的,实则顽固不化,倔到家了。
最后,紫云彻底败下阵来,目送那片羽毛似的单薄背影消失在破败的门扇之后。
“切,不识抬举,谁稀罕。”她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当紫云去而复返,带着医馆的大夫赶着马车上门时,已然是好几个时辰之后。简陋的村居房门虚掩,敲了半晌也无人应答。她耐心告罄闯了进去,院内更是一副破落景象。听到动静的病弱妇人气若游丝地在东厢房勉强发声,紫云让大夫领着药童前去查看,她自己如有感应一般朝西厢房走去。
推开只剩下半扇的木门,直直撞见青年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抢前一步,将人扶起来,触手滚烫,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紫云一阵心烦气躁,她若是再多赌一息闷气,大约就只能赶上收尸了。彼时,她尚不懂得,此时此刻自己心底咕嘟嘟泛滥的颤抖酸涩的心绪,叫做后怕。
“瞎要强个什么劲?迂腐!”
“愚不可及!”
“活该!”
狐妖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一边扒下青年脏污的衣衫,将人搬上床。她修行多年,专攻打打杀杀的刚猛术法,不擅疗愈,而今要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她手忙脚乱之下,先从怀里掏出保命的丹药给人服下,待气息平稳之后,方去喊来药童,教她处理外伤。
病入膏肓的妇人情状颇为棘手,但老大夫拍胸脯保证救得回来。只是需得隔一个时辰下针一回,配合汤剂药浴,往返不便,医馆又扔不下。于是,紫云当机立断,给了足够的银钱,让大夫将人带回医馆照料,务必上心。
安置妥当之后,她便留在青年房内,耐着性子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正经事做得笨手笨脚,花样功夫倒是手到擒来。等待人苏醒的片晌里,她手欠地将绷布打上了蝴蝶结,还在上边乱涂乱画。